好心情
这是千秋岁在不见天外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习惯浅眠,提防忽然袭击,可没料自己不知何时进入了深眠,他这夜睡得沉,竟连叶若皎何时离开的都没察觉。
睁开眼的那一刹,他浑身杀意,身体里被掩藏的魔气显露出来。
半晌,他一声嗤笑。
果然不论谁,都是擅说谎的,不论仙修魔修,都是一路货色。
那女修昨日还装出一副圣人样,夜晚睡前,说要照看他,直到找到一户人家愿意接纳他为止,但其实,她与他们都一样!
都是假话!是缓兵之计!
千秋岁极度恼火,怪自己放松了警惕,竟轻信了仙修,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昨日就将她杀了,他想要的东西,哪怕死,也得死在他手里!
“叶若皎。”
千秋岁揉碎手下青草,踏地起身。
敢这般耍他,他纵使翻遍仙修宗门也要找到她!
还有昨日村中三十六户,敢轻慢他千秋岁?哼,他先杀了他们,再去杀叶若皎!
想着,千秋岁的身形已动,目标便是前方那座村子,不料这时,远处的山林有动静,他嗅到一丝熟悉的仙修气息。
千秋岁停步,浑身魔气立刻被收拢掩藏。
叶若皎遥遥飞过来,一身清袅皎洁的仙修服饰,她两只宽袖被发带扎住了袖口,怀抱一些青果落地,手上还拎着一只灰色绒毛的兔子,一如昨日内敛沉着。
她道:“你昨夜没食,定然饿了,来,今日先吃些青果饱腹,再赶路去下一个村子。”
叶若皎怀里的灰兔蹬腿扑腾,她松松握着它一双长耳朵,怕握疼它,又松了一分,险些让灰兔跳下逃走。
千秋岁上前接过来。
“你今晨离开,就是去寻摸这些东西了?”跟前的少年语气不明。
叶若皎未察觉,顺道将怀里的青果也都给他,“我等仙——”叶若皎顿住,换了一种说法,试图让少年理解,“许你们称我们为仙人,但我们是仙修,并非仙人。仙修识灵便辟谷不食,我已过识灵,不需要用食,是以昨夜忘了,你是凡人,需要用食,今晨醒来想起来,这才为你进山找了一些吃的。”
说着,叶若皎的目光却几分留恋于千秋岁手里的灰兔,但很快收回,她强迫自己不再看它。
这点心思很快被千秋岁察觉。他笑,回到树下席地而坐,将怀里的青果撒落地上,拎起蹦跳挣扎的小灰兔,高高举着,问叶若皎:“那么,姐姐,这也是给小岁吃的?可它为何还是活的?姐姐回来的路上怎么没将它杀掉?这让小岁如何处理啊?”
他状似苦恼,叶若皎一顿,随他走来树下,却岔开话题道:“人间灾情延续多年,想你应该知道,家家户户的存粮都没有多少,近山的村民家中若没多少吃食,都会上山将山中的果子与小兽打吃了。我今晨寻遍山的这面,才仅寻到这几枚青果和一窝灰兔……想着你年纪还小,在人间应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便告罪从母兔怀里饶了一只带回来。你……”
越说,叶若皎越不敢看千秋岁手里的小灰兔,“……你吃吧。”
但是叶若皎没说的是,为此,她良心难安,不忍心便舍了一些修为庇护那窝兔子,希望它们能平安度过当下这个春天。
千秋岁好笑道:“姐姐昨日不是还说,不能为了生存而随意杀人造杀孽吗?怎么,今日为小岁杀兔子就可以?”
叶若皎顿住,纠结反复,半晌,似是想通了,同他道:“你说的没错,我很欣慰你已能如此明事理,你将兔子给我,我将它送回去。”
千秋岁:“?”
怎么这人的做法与他设想的不一样?
他这番话说出来,依她的那些大道理,她不该面露羞愧,继而自责难过吗?
但千秋岁没空细思了,他翻身就地一滚,躲过叶若皎的手,拎着小灰兔跑远两步,“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姐姐你说的对,我眼下还在长身体,需要补补。”
叶若皎收手,不再追他,只是心中默念罪过,将这笔业障算在自己头上。
“嘶……”吃饱喝足后,千秋岁随叶若皎启程,怀揣方才几颗果子,路上啃一口,被酸掉了牙,“真酸。”
叶若皎道:“鲜甜的应当还没成熟,或是被山下村民摘尽了。莫要挑拣,无毒能果腹便可。”
千秋岁又啃一口酸果,不免再“嘶”了一声,但还是嘴硬道:“哪里,姐姐摘的,都是甜的。”
千秋岁倒是没挑食,不见天外不论什么他都新奇,哪怕是酸涩的青果,他这一路都吃完了。吃完还说:“姐姐口中鲜甜的果子是什么味道?改日我也尝尝。”
千秋岁说得轻飘飘,但是落到叶若皎耳朵里,她心里愈发怜惜,心道这孩子可怜,这般大还不知甜是何味,人间此状,也不知道像他这般遭遇的孩童与少年有多少。
虽出入极大,但叶若皎猜测没错,千秋岁不曾尝过甜味。不见天里可没有果子,千秋岁连酸果也是头一回尝。
在千秋岁的印象中,唯一的甜,或许就是他在咬破敌人喉咙时,那咕咚咕咚涌进他喉管的鲜血。
却是腥甜。
半日路程,叶若皎二人抵达下一座村庄,这里的人口多些,房屋错落,共四十二户人家,叶若皎挨家挨户询问,也均没有哪一户愿意家中新添人丁。
叶若皎叹息,回首,恰望见千秋岁与村里的孩童们在一处,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们今日启程的早,抵达这里时还是白日,千秋岁吃饱饭,又学凡人样徒步走半日,身上正是懒着,见叶若皎去忙了,他也不跟着她,挑了处阳光最好的台阶坐下,支着一条腿,斜倚躺下,真是舒服。
今日阳光热烈,照的他浑身懒散。
这般好的太阳。
不见天里也没有呢。
千秋岁的贪婪愈渐溢出眼底。
随后,村中吃饱午饭出来玩耍的孩童们见到他,逐一围过来,将他围在了中央。
一名少年与一群孩童,居然就这么一起安逸地晒起了太阳。
“我说今日我家小子与你家阿毛咋子个不闹腾了,都在那讨新鲜个侬。”家中有长辈的,伸头出门望一眼,相互笑笑说说,又回去屋里忙活事了。
孩童们倒是渐渐出声。
“方才有位漂亮姐姐来筠筠家里,好像说要将哥哥送给我们家,怎么了哥哥,姐姐是不要你了吗?”
孩童们年岁都不大,其中一名女孩头扎两只角,随孩童们一起坐在台阶上,却是规规矩矩的,目光随头侧向千秋岁,望着手枕脑后的千秋岁问道。
千秋岁本不想搭理他们,奈何他今日心情好,眼皮微微撑开,望了一眼远处的叶若皎,“小丫头,那女人甩不掉我的,向来我千秋岁想要的东西,哪怕杀了毁了,也都是我的。”
“嘶……”众孩童嘶了一口气,虽不理解,但“杀了毁了”四个字怎么想都不是好字。
千秋岁这才想起来这里是不见天外面,“怎么?不懂?这么说吧,漂亮姐姐是不会不要我的,你们的爹娘会不要你们吗?”
“当然不会!”其中一名小男孩高声道,“我娘待我最好了!爹爹待我也好!我姐姐也好!”
一番话惹得孩童们七嘴八舌,童言无忌。
唯独方才开口的小女孩倒显得有几分失落,“筠筠只有娘亲,筠筠没有爹爹,没有姐姐,也没有哥哥,哥哥姐姐那般好看,要是能做筠筠的哥哥姐姐就好了。”
说着,强忍着,把泪憋回去。
千秋岁瞧到她那模样,蹙眉,好心情乱了两分,“哭什么?我不也没有爹娘?”
不见天外的孩童果真脆弱,一点小事竟就要哭。
“哥哥也没有爹娘?”女孩睫上挂泪,惊讶道。
不见天里的孩童,若是父母双全,那才是稀罕事。
千秋岁道:“要什么爹娘?一个人不是更自在?一个人,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你想杀谁就去杀,没谁可以拦你,你也不会有软肋,只要你高兴,不论打架还是登榜,你都可以夺到手!”
他一番话,再次吓到一众孩童。
小女孩的抽噎声止,“可是筠筠不想打架,筠筠只想要爹爹,想要哥哥姐姐。”
千秋岁烦了,“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夺,老天没那么好,你想要什么还亲自送到你手里。”
说罢,似兴致上来,故意挑事道:“你们看我姐姐,好看吗?是我夺来的。”
叶若皎走近时,恰听到这句话,眉头一蹙。
少年从小未受家教,如今的行为与言论都不知规矩,夺——这个字可非良家子该说出口的字。
她心忧该如何教好他。
也同时心忧,自己若过多介入少年人生,是否是对他好。
“夺?”众孩童疑惑,“漂亮姐姐不是哥哥的亲姐姐吗?”
千秋岁懒懒散散摇摇头。
众孩童惊:“怪不得漂亮姐姐不要哥哥了,定是哥哥不乖,她方才也去我家问我爹娘要不要哥哥了。”
“也去过我家里了!”
“还去过我家!”
“我家也是。”
众孩童再次七嘴八舌。
叽叽呱呱吵得千秋岁不高兴,晒太阳的好心情被冲没了近半数,他忽然戾气道:“都给我闭嘴,给我滚。”
叶若皎怎么会丢得下他呢?
他可是千秋岁。
他有的是手段让她甩不掉他。
可迎来的是周围孩童略显怜悯的目光:“哥哥真可怜,还好阿毛不会被爹爹扔掉。”
“我爹娘也不会!”
“我爹也不会!我爹敢的话,我嬷嬷会把他腿打断,我嬷嬷经常这么教训他!”
就连名筠筠的小女孩都小声道:“筠筠只有一个娘亲,娘亲也只有一个筠筠,娘亲不会不要筠筠的。”
千秋岁:“……”
果然不见天外的孩子都是傻子。
千秋岁没话跟他们说,晒太阳的好心情没了,抖抖灰尘站起身,脚下轻点,跃出孩童们的包围圈。
“哇。”孩童们惊叹。
这时恰好叶若皎走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对上,片刻间,千秋岁面上的戾气与不耐烦消失殆尽,他乖巧迎上去,“姐姐忙完了?忙完了我们便离开吧。”
他一点都不想在这群傻孩子的村里多待一刻。
但是叶若皎却心道,千秋岁都不问她方才询问村民的结果,定然是对此不抱希望。
叶若皎突然感慨,拉住要走的千秋岁,伸手轻抚了抚他发顶,安慰他道:“莫难受,凡事莫要压在心里,并非你不受他人接纳,莫要自怨自艾,也莫要怨天尤人。”
千秋岁望着叶若皎面上近乎慈悲的愁容,着实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