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当丽君睁开疲惫的眼睛挣扎起来穿衣服去给父母送行的时候,她在心里骂了萧毓青千八百遍。昨天那么一点折子,他偏偏磨磨蹭蹭拖到了二更天。
今天是孟士元夫妇正式启程的日子,她要以义子的身份前往去给二老送行,请了一天假。丞相不在文渊阁的时候,皇帝也不是很想理政。权昌看出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向皇上提议要不要找几个宫女来歌舞取乐。皇帝摇摇头,看不到孟丽君,看别的女子有什么意思呢?权昌又提议可以去上林苑游玩。皇帝又摇摇头,没有郦卿陪伴,上林苑也没什么游赏价值。最终还是萧毓青自己想起来,上次从宫外带回来的话本子还有些意思,让权昌再去找几本。
这次找的是一部武侠小说,皇帝本好武功,看这些江湖恩怨,快意恩仇竟看入了迷,一连几日都不去文渊阁,也不召郦保和进宫。
办公时没有了皇帝在一旁,孟丽君倒突然觉得不习惯了。她不禁思索,难道那天讽谏一番,皇上听进去了并且大彻大悟,决定不再来纠缠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后悔。
但这一点悔意在她递进宫中的折子三天没有回应后就烟消云散了。这个萧毓青根本没在宫中勤政嘛。眼看着还有许多政务等着他批复,她和几个阁老面面相觑,大家最终决定,由她进宫去面圣,催皇上理政。
郦君玉出现在养心殿门口时,皇帝及时地把他的武侠小说藏了起来,换成了新鲜的奏折。但这点小动作怎么瞒得过郦丞相的一双大眼睛。她无奈轻咳一声,“陛下,臣已看见了。”
“啊哈哈哈,”萧毓青尬笑两三声,乖乖从身后拿出了那本《铁胆英豪》。
“陛下不该玩物丧志……此书,就由微臣收藏了。”孟丽君伸手欲将话本收走,却被皇帝按住动弹不得。“别嘛,郦卿……”皇帝本是男子,又自幼习武,手劲比孟丽君大得多,“朕不过公务之余,看这些东西聊作消遣。”
“陛下即是公务之余聊作消遣,今日的奏折怎么都留中不发?陛下不批复奏章,叫臣等如何行事呢?”
“朝中之事,郦卿决断也是一样——”
“陛下此话折煞微臣。”孟丽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毓青见了只得放下手中书,下位来搀她。“郦卿你这是何苦呢?快快起来吧。”
“陛下不将这几日积压的公务处理完,臣就不起来。”
“好好好,”萧毓青拿她没有办法,他一边强行把孟丽君拎起来按到一边的座位上,一边应承道,“那郦卿就在这里看着寡人处理公务好了。你就陪朕到政事处理完为止。”
他这话一出来,就唤起了丽君前几日被他磨蹭到二更的记忆。今日的政务远超那日,怕不是要通宵了……但这些政务积压多日确实需要从速处理,而皇帝难得答应了处理,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只是她没有公务要处理,难免无聊,皇帝小眼珠一转,说:“丞相多日来批阅公文也辛苦了,今日你陪朕在这里办公嘛,朕的话本就借给你看好不好?”
丽君面上微露嫌弃之色,在她印象中,话本曲文,都是供人消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况且她自幼在闺阁蒙父亲严训,读的都是经史子集,看的曲文也无外乎《琵琶记》《白兔记》《杀狗记》这些讲忠孝节义的,皇上看的这种在她看来实在是离经叛道。于是她出言婉拒。
皇帝看书的品味被质疑了,很不服气,他对郦君玉下了命令说,“朕命令你在此看话本陪朕批阅奏折,你不遵从就是抗旨。”
不得不说这个皇帝真的很幼稚,但他幼稚的招数对孟丽君很管用。孟丽君想闲着也是闲着,看看何妨?聊做消遣罢了。看了几行,发觉这话本但也有些意思,只不过这本《铁胆英豪》看起来很容易,她一目十行地,不多时就看完了。她把书放回皇上的书架时,发现这家伙还私藏了不少话本和传奇。她偷瞄了一眼萧毓青,看他还在奋笔疾书,就偷偷又抽了一本《牡丹亭》。
这部戏她久仰大名了,但一直没机会欣赏,今日难得偷闲,她倒要看一看一部才子佳人戏凭什么广为流传。没想到不看则已,一看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以致皇帝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觉察。被忽视的萧毓青离了龙书案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她身后,想看看她看到哪儿了这么入神,仔细一看,原来她已经换了一本。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呐。想不到郦卿也喜欢看才子佳人。”
“啊?”孟丽君此时才回过神来,起身向皇帝行礼告罪。
“丞相看了这《牡丹亭》,有何感想啊?”
“这……臣斗胆妄言。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既知春色,寻梦不得,焉能不离魂?实在可叹可悯……”
“朕倒觉得那杜丽娘能为情而死,又能为情而生,实在令人钦佩……”皇帝看她表情木然,颇为怨念地继续说道,“可惜郦卿你这种木石人儿,一点也体会不到丽娘心境……”
“臣能体会。”孟丽君捧着书,怔怔地说道。
“卿能体会?”萧毓青有些惊喜,难道这个人终于要开窍了?
“臣能体会。那杜丽娘曾游园惊梦,臣亦曾游园惊梦。”
“卿也曾游园惊梦?”皇帝心下惊疑,自从丞相为官以来,游园也只上林苑,并不曾惊什么梦呀?难道她在家时节,原有一位心爱的男子,只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她许配少华,两人被迫离分。故而她如今才心如槁木,一心为官做宰,不愿改装出嫁?眼看皇帝在心里已经写出了一部虐恋情深戏码,孟丽君继续开口了。
“连中三元,登阁拜相即臣之【游园】,醉后脱靴即臣之【惊梦】,若非圣君【冥判】,臣也早已【离魂】,焉得【回生】啊……”
丽君之意,萧毓青没有完全懂。他细细想来,她说在朝为官是【游园】,醉后脱靴是【惊梦】,又全靠他,她才【回生】,个中之情,明明有些将他比作柳梦梅的意思,可为什么偏偏说是依仗他【冥判】呢?
“郦卿你比喻虽好,可惜讲错了一个字。”
“嗯?什么字?”
“朕对卿非是【冥判】,而是【冥誓】呀。”
孟丽君原本在感叹自己和杜丽娘的境遇何其相似,不提防皇帝会错了意,自比柳梦梅。羞愤之余,不免想起那天雨夜对他提出的三个条件,约法三章,他件件依从。风波过后,虽时常挑逗,也没有做出什么逾规之举,守诺护住了她的相位。若相比柳梦梅开坟回生之情,确实也比得……这种想法让她原本想好的诤言堵在了嗓子眼。可她如今的身份处境,又怎能动情?终究是柳生有情,丽娘无意。她低声叹息一声,“臣还是觉得,【冥判】恰当些。陛下奏章批完,臣也该回去了。”
冥判,冥判……冥判?合着在她眼里,他就是个判官?他不服气,难道三年来君臣朝夕相处的情分,帮她遮掩,许诺她不改装的恩情,都打动不了她的心吗?突然想起最近看的那本话本子里,班雪琪爱慕云中天,云中天却封心锁爱,最后是班雪琪舍身救下云中天才让云中天动情的,自己不如如法炮制……可皇宫守备如此森严,一大堆侍卫负责自己的安危,他哪里有机会表现英雄救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