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今天是他们出逃的第四天了,前几天要么就是流落破庙,要么就是寄宿山村,眼看就要进江西了,萧毓青特地找了一个县城落脚,再宿在荒郊野外,人吃得消,马也吃不消,得给马吃顿好的他们接着也好跑路。
既然到了镇上,自己的五脏庙也不能受了委屈,他点了一大桌好菜,几个人都饿坏了,都闷头吃饭,谁也不言语。他们这桌安静,倒把旁边那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这宁王这次起兵,有胜算吗?”
“有吧……他这一起兵,浙江就跟着他反了,这事不简单呐。”
“也难说,朝廷里不是还有东平王呢嘛。”
短短几句话,听得萧毓青他们几个这心是猛的一沉。宁王反了?他们从柴岭逃出不过是两天的时间,还没有走出浙江,他竟然就反了?而且听这意思,浙江已经投靠他了,一反反两省,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吗?
“这位兄台,你刚才说,宁王起兵?浙江跟着反了?”萧毓青翘起二郎腿,跟隔壁桌搭上了话,想详细探听一下是怎么个情形。
那两人讶异地看着他,“这样的大事你竟不知道?”
“实不相瞒,小弟出来做生意,久未回家,思乡心切,这几天忙着赶路,都未曾注意新闻。”
“你进城的时候难道就没注意?官兵戒备森严,而且贴起了征兵告示?宁王前日在南京反了,同一天,都指挥使马弁就带兵围了三司衙门。听说他们把吴布政给杀了,让一个叫……黄汉威的参议做了新布政了。”
“黄汉威?”一旁的丽君不由得微呼出声,萧毓青听着这个名字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回头低声问丽君可是认得此人。丽君附耳告诉他,此人是她同科的榜眼,当年外放到了嘉兴做同知,不知什么时候升做了本省的右参议。
“看来他们两人早与宁王有勾连……食君之禄,却生二心,真是可恶!”萧毓青低声咒骂道。
“听说三司衙门这几天是惨遭血洗,凡是不愿投靠宁王的,都杀头啦。”邻桌的老兄喝了口老酒摇头感叹,“惨呐!”
萧毓青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不好受,这些横遭惨死的都是忠良之臣呐,可恨他没有早日觉察宁王的狼子野心,竟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让这些忠良都无辜惨死。丽君也是同样想法,她比皇帝还多一份担心,只因她记得,她去年点的榜眼柳峻山就在杭州做通判。此人刚毅果决,只怕他宁折不弯,已经人头落地了,想到此处便心痛不已。
君臣两个正在悲痛之间,忽听店门口人声喧嚷,只见一个泼皮打扮的人,领着一个千户,带着三四十人,将这小店团团围住。那小兵进店搜索了一圈,便往他们这个方向指,萧毓青暗道不好,拉起丽君便把她护到身后。
“你说的就是他们两个,与布政给的画像相像?”那千户走到他们桌前,上下打量着两人,神情颇为谨慎。
“不错!”那泼皮此刻并没有泼皮的样子,身形挺立,眼神坚毅,看来是乔装的,
“可布政要找的是两个男子啊,这……”千户显然不大相信,那个躲在人身后的这个美女是布政要找的男人。
“据小人观察,那个女子打扮的,胸部平坦,不带耳环,还长了一双大板脚,多半是男人假扮的。”
他观察到的这些当然是丽君一路刻意营造的,为的就是配合萧毓青之前给她想得脱身说辞,此刻落在他眼里,倒成了这些叛臣捉他君臣二人的铁证。那个千户果然就示意手下要动手抓人。
丽君离他们隔的远些,但是看神情能猜个大概。她本想靠着她的三寸莲花舌来场辩论,可转念一想,此刻与他们争论她是男是女已经毫无意义,保护皇上安然脱险要紧。记得一路上都有暗卫潜伏跟随左右。如今这些人围了客店,应已引起暗卫们的察觉,不知为何还不现身。应该把动静闹得再大些,一来召唤暗卫,二来拖延时间。她主意已定,推开萧毓青护着她的胳膊,向前一步拦住兵丁们朗声道:“几位军爷,不知我和我相公犯了什么王法!你们如此兴师动众地要捉拿我夫妻二人!”
捉他们的真正理由自然是不能说的,宁王这次起兵,是因为听说柴岭的山贼突然被不知哪来的官兵剿灭,怕自己的事已经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匆忙起兵,还未来得及在民间多散布一些谣言,名义颇不正当。所以他也不敢公然在浙江抓捕帝相君臣。
“你们偷盗了布政的宝物,妄想卷脏逃走,还有脸来问!都给我带走!”
“我们是一路从绍兴来,要回云南去。都没有进过杭州城,怎么会偷盗你们布政的宝物呢?分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官兵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随便抓捕良民百姓,可还有公理王法吗!”
丽君大声质问,引得店里的百姓议论纷纷。旁边那桌的老兄也开了口,“是啊,他方才还向我打听杭州的事,怎么可能是从杭州来的,军爷怕是抓错了人吧!”
店里一时人声鼎沸,都在声讨官府乱抓人,眼见局面难以控制,那千户拿出两张画像展示给众人,“我们是按布政大人画的画像抓人,怎会有错!再有议论的,一律按妨害公务处置!”
此时萧毓青的额头已经布满汗珠,丽君也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两人都知道,已经拖延了不少时间,暗卫还没有丝毫动静,只怕出了岔子,凶多吉少了。眼见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吕晨此时早已抽出宝剑,护卫在皇上身边,要学一个赵子龙大战长坂坡。荣兰在刚才的功夫,也拆了一条凳子腿,权做个防身的武器。唯有丽君和林华战力最弱,躲在三人的保卫圈里,五人试图杀出重围。怎奈寡不敌众,五人全部被擒,当天就被押往杭州。
次日,丽君和萧毓青单独被提往厅上。那黄汉威一见带进来一男一女,就斥责手下道:“糊涂的混账!我叫你抓两个男人,你怎么给我带来一男一女?”
那千户赶忙说:“这就是布政要找的那两个人,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
“哦?”黄汉威这才定睛看仔细,果然是一帝一相立在厅中。原来他……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黄汉威突发一阵狂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同年的状元与榜眼,为何会天差地别!几年来,我都在想啊,都是同科得中的进士,都是堂堂鼎甲,为何你能青云直上,三年就做到当朝宰相,我兢兢业业了四年,却只从正五品升到从四品,在浙江做一个小小的参议。原来,我们的郦状元,郦丞相,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还是个美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用这副身子,换来宰相之位,下官真是自愧弗如啊!”
丽君听了这话,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又是恨。她强止住浑身颤栗,冷笑连连,“黄大人也曾高中榜眼,并非凡庸之辈,谁知竟说出这般无能之言。你将自己官运平常怪到下官身上,这真是可笑至极。且不说下官身为男子,如此打扮是男扮女装,这点小事,连你下属的下属都看出来了,你竟然双目不明,这是你无察微之能。就算我身为女子,我这官位得来乃是正当。我力排众议,救治太后在先,屡献良策,扶保忠良,平定外患在后。因这几般功绩登坛拜相谁人不知?你今见我女子装扮,便以此羞辱,洋洋自得,真像跳梁小丑一般!”
她这番话说得黄汉威无言可对,直把他气得满面通红。“你,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以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一甩袖子,“哼!就算你有一张利嘴又有何用呢?如今你们已经是宁王的阶下囚了。你们来杭州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有意为之,吴独那个傻子果然就引导你们去了诸暨。可惜京中情报有误,我们并不知道你们带了那么多暗卫,否则在柴岭就能把你们活捉了!好在,我猜到了你们会绕道江西,所以派亲信在你们必经的那个镇子上小心蹲守,果然就把你们等来了。怎么样,这一回,可应该算,我赢你输了吧,郦状元?”
见丽君不回应,他越发得意,心满意足地叫属下把他们送回牢里了,还说明天一早就把他们送到金陵交给宁王处置。这一回,他们真是插翅难逃了。
这天晚上他们自然是谁也睡不着的。萧毓青就和丽君想出各种可能的情形来研究应对之策。不觉天到了三更时分,看守都睡去了,牢里安静万分,只剩下他们两个的讨论声。此时,一个不熟悉的男声发出的一句“陛下。”就显得非常突兀了。两人抬头找声音来源时,只见一个穿夜行衣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闯入了他们的牢房。
“谁?”萧毓青下意识护住丽君。他身后的丽君看清来人后却惊喜出声,“柳峻山!”
“恩师大人。”那人恭敬行礼,“学生救驾来迟,还望恩师和陛下恕罪!”
“快快请起。”此时萧毓青也弄明白了,这是自己人。
“峻山,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丽君上前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还以为你——不肯归降,被叛党杀害了呢。”
柳峻山闻言倏地红了脸,“其实……恩师所料不错……我确实宁死不降来着。”
“那你?”
“被绑到法场差点被砍头了,还好我表叔来救了我。”
……还以为这个人成长了呢,原来是命大。
“先不说这些了,现在趁着夜深,守卫们都睡了,我带你们出去!”
“峻山,以你的身份出现在这里都十分危险,如何带我们出去呀?”
“恩师放心!实不相瞒,我自幼身上就有些奇术,我们可以带你们穿墙而过。不过我年纪还小,学艺不精,一次只能带走一个人,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
牢房里五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是很难相信他的话。但是他若不是会法术,又怎能半夜凭空出现在牢房里呢?
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让皇上贸然犯险,吕晨提出自己先跟他往来一遍,作为试验。柳峻山欣然同意。他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呆着吕晨消失在了牢房的墙上,过了一刻钟,他又带人回来了。
这一番演示让大家相信了他的能力。“但纵然你能带我们逃离这里,暗卫被杀,金钱被缴,我们如何能逃到帝京呢?”
“恩师放心!我的表叔世代在钱塘打鱼为业,颇通水性。我已经让他在渡口备好了船只,我方才已经带吕指挥去看过了。让他走水路带你们离开,昼夜便可到京城了。”
“好,那你先带皇上离开吧。”
柳峻山点点头,从身上取下一个包袱来,“这里面是两套男子装扮,恩师你和荣兰姑娘换上也好回京。”
“嗯……”丽君接下包裹,忽觉他方才话里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自己略过去了,正要问时,他已经带着皇帝消失了。过了一刻钟,他回来接已经换好衣服的丽君,丽君在途中便问他:“你方才是不是说,荣兰姑娘?”
峻山笑了,“恩师不必惊疑。家父和恩师是故交好友,恩师的事情我们自然都清楚。这些恩师目前可能想不起来不过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渡口,萧毓青已经在那里了,旁边还有个丈二的汉子,生做赤发浓眉,宽肩细腰。柳峻山说这便是他表叔了。
鼓打四更,五个人都凑齐了,峻山言道还有一人,不一会儿又带来一个衣衫破败的男子,众人仔细看时,竟然是吴独。柳峻山解释说,吴洁被杀后,吴夫人悲痛不已,也去世了,单剩下吴独一个人。吴独现在才明白之前黄汉威百般奉承他,引他吃喝玩乐,欺男霸女,都是利用他。醒悟后整个人都呆呆的。“既然陛下本来打算把他送进国子监,不如此去就将他一并代入好了,他日后若能成材也可稍慰吴布政在天之灵嘛。”
“这事你也知道?”
“听朋友说起的。祝陛下和恩师一路顺风了。”
他话音刚落,丽君只觉得一阵风起,那船儿便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众人仿佛坠进了一个暗不见光的隧道,也不知过了多久,船速放慢,周围恢复光明,再细认时,已是京城郊外景象。那汉子搭了扶手让他们下船,“皇帝,丞相,咱们后会有期啦。”话音刚落,连船带人就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