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原来,昨夜里,海榴离了山有院后,府医先被召了去。
海榴扔琉璃油灯,油点儿飞溅,似乎飞进了程小将军眼里。
一番检查清洗,好在并无大碍。
之后,海将军一直与程昱在西厢私话。
半夜里,神武院伺候的人,终于发现海榴不在内室,前去通禀的时候,西厢房的油灯,还亮着。
之后,将军府上上下下,四处搜寻,彻夜未眠。
等发现马奴阿八不在,将军就有些猜想,是阿八劫走了女儿。
有人劝说:“马奴阿八,最宝贝他的马——就是小姐如今的坐骑万里——他若是离开,不会留下万里还在。而且往日瞧着,阿八虽然长的凶恶,但是对小姐倒是很……顺从。不见有违逆不驯的时候。”
此事暂且存疑按下。
但是早上,有人发现,阿八又出现了,正在西马厩喂万里呢。
众人赶紧来问海榴下落,阿八却紧闭着嘴巴,面冷如冰,一声不吭。
海将军平日冷静稳重,这时候却急了,难免厉声恶气,口出威胁,要打杀阿八。
没想到,一旁吃草的万里,忽地暴起,扑咬过来。海将军不防,几乎被它踢到。
跟来的人,于是各执利器上前,想将万里捆住,以防危险。
这下子,阿八也急了,随手抡起喂马的食槽。
马槽是石雕的,且本是好几只一起同食的长槽,阿八单手就抡起来,简直吓死人。
场面一片混乱,海榴到的时候,程昱手执长鞭,是因为万里脱了缰绳,怕它出来伤人。
……
海榴听完,喜怒难辨。
转身看阿八,他拿了一捧草,在喂万里呢。就似半点儿事情未曾发生。
可是他是个傻子,这也寻常。
而且,他是哑巴,如何说得出海榴去了哪里。
万里是比较野性,合该好好骂骂,让它不要动不动就尥蹶子吓唬人。
爹爹么,想必是太心急了。幸好爹爹完好,不然,非要宰了万里个畜生吃肉。
而程昱,难说不是借机生事。
海榴走去程昱那边,看了眼嘘寒问暖的海将军,干巴巴道:“听说你为护卫我爹爹,出了些力。我,感激不尽。”
程昱的一边袖子卷起,胳膊上,一条肿起来的血痕,皮开肉绽,长约尺余。
——可见当时有多用力,若是打中阿八……阿八皮糙肉厚,应当还好。要是打到万里,可怎么办!
海榴扬声。
“不过!打狗还要看主人。我的马,我的人,请你记得,离远些。你若伤了他们,可别怪我寻仇。”
海将军才对程昱说过,“你石榴妹妹知道错了”,就被女儿打脸,尴尬轻斥。
“海榴!”
“昱儿,等府医包扎好,你先回山有院休息。”
“你跟我来。”
海榴抬头看万里,给了阿八一个眼色,看到阿八乖乖点了头,才跟着父亲往一条小路上走。
“昨晚去哪了?怎么满院子找不到你?”
“你知道不知道!要把爹爹吓死了!”
海将军走起路来,迅疾如风,带着女儿,不像是父女散步谈心,倒像是要去奔赴战场。
海榴不言语,低头跟着。
父亲一个急刹车,倒把海榴唬了一跳。
“爹爹知道你,争强好胜,一心想做个女将军。未能如愿,心有不甘。”
“可是这个要怨,你就怨爹爹好了。不要总和程昱过不去。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将才。又因着……因缘际会,倒是入了行伍。”
“爹爹……总会老去。以后你同他做对好兄妹,和睦友好,爹爹才好放心……”
海榴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问:“爹爹眼里,他就这么好吗?若是,若是爹爹先有了……这个,义子,是不是,有没有我,也无所谓了。”
海将军一愣,“这又哪跟哪?”
看着女儿,半天不语,很久才吁了口气,说:“爹爹怎么能没有你。”
“你啊,是不是还在怪爹爹,让你回京。”
海榴喃喃,“是我自己想回来的。”
那一年,北驳国又开始作乱,大战在即,沙洲变得不再安稳。
海将军就希望女儿,离了沙洲,搬去明州。
海榴哪里肯,她从小到大,几乎还没离过父亲太久。况且,既是大战在即,她怎么放心的下,自己躲去安全之处。
所以,她闹着别扭,死活不走。
可是有一夜,她梦见父亲在沙场上血流满面,就一个人跑出去。
海将军那夜并不在府中,她默默走到父亲住所,暗暗祈祷。
忽然发现,将军的书房还亮着灯,就蹑手蹑脚去探。
书房中,并无海将军,却是他的心腹副将和师爷在说话。
海榴发现不是父亲的声音,就打算走,却听到提及了“小姐”二字。
于是,又偷偷摸摸,凑近了窗下。
——将军大人不会肯的。而且,小姐连明州都不愿意去,又怎么肯回京。
——若是小姐能回京就好了,倒不在能为西北争取什么。但是有小姐在,宫里那位,对将军会更加信任,这样,即便有人挑拨,也不怕了。
——不可能的。将军是什么人。以前咱们让将军,随便娶个女子,当做家小,放在京中,好让宫里安心,他都不肯,怎么舍得让小姐去。
——圣上倒是还好。只是那几家,着实不肯消停,在粮草上屡屡阻隔,虽最终会送来,但是秋粮冬才送,冬衣春方至,安定时还好,若是战事不停,就成了大问题。咱们须的先多备一些……
夜深人静,低语之声,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海榴这才知道,父亲要上战场,不仅有北驳国攻杀之险,还有京中无质无依之忧。
等海将军回来,再次催海榴去明州,海榴便道:“离开沙洲也好,我也想去其他地方见识见识。不过,明州以前都住过,没什么新鲜好玩的。我倒是想回京一趟。听说京中极为繁华,有很多沙洲没有的东西,而且,你去年不是说,在我及笄之前,一定带我回京看看的。如今我先回去,等你们打走了北驳,再来找我。”
海将军起初不肯,但是战事紧,海榴犟,权衡之下,他只得答应,好让海榴离开沙洲。
只是没想到,北驳国联合了东北的浏国,这场战事,缠缠绵绵,停战又继续,一直打到了去年,才终于结束。
在这两三年,海榴与父亲,只能书信相联。
海榴回想当初,抬头看父亲,明显多了几分疲惫和衰老。
鼻子发酸,那些气恼的话,又说不出了。
海将军有所改变,海榴亦然。
海将军打量女儿,原本俏皮的小丫头,已经成了美丽少女,虽偶尔的小脾气仍如小时候一般暴躁,但是安静时,竟有了几分娴淑稳重,已然是一个大姑娘了。
海将军心里也有些发酸。
“石榴儿……”
“嗯?”
那些对女儿掏心掏肺的柔肠话,海将军终究是说不出,他急切地斟酌着有哪些重要的事情交待。
忽然想起来一桩最近新的忧心。
海将军道:“乖女儿,你从小就懂事,爹爹相信你,不会行差踏错。不过有件事,必须得多叮咛你几句,你也得好好记在心里。”
海榴认真倾听。
“你在京中,与什么人交好,或者欢喜什么人,都按你的心意。不过……”
海将军一双虎目,仔细端详女儿反应。
“太子……非是常人,爹爹希望你,以后……”
话说了一半,侯在远处的护卫小詹,忽然压着嗓子喊:“将军!”
长得一点儿不像的父女两个,齐刷刷转头,动作神态,一模一样。
小詹这才跑了过来,“宫里来人了。”
他回头看了眼来报这件事的小厮,小声道:“不是圣上跟前眼熟的。”
海将军只得先去见宫里来人。
海榴远远看着父亲和宫人说话,打发走了后,赶紧跑过去。
发现海将军面色忧重,似有愠色。
“爹爹?”
海榴也皱了眉。
“没事。”
海将军回答,海榴“哦”了声,他却又道:“宫里要给太子选妃……”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说了一半。海榴疑惑等待。
“刚才那位公公,便是通告此事,说若是有意的人家,近日可递送八字入宫。”
海将军仔细分辨女儿听闻此消息的面色,见并无欣喜,一下子松了口气。
“不过无妨,我已经推说你还不急成亲。”
海榴并没想选太子妃,不过有些奇怪,父亲对此事竟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
她狡黠而笑,“嘻嘻,爹爹竟然不想让我做太子妃吗?那可是京中权贵们,一直寄望的位置。”
海将军面色一冷,郑重道:“方才,爹爹就是要对你说此事。”
“你还小,不懂人家家里的事。达官贵人,很多家里妻妾都不止几个。宫里面,更不止如此。爹爹和你娘亲,都希望你能活得自在快活。即便你一辈子不婚嫁,也使得。即便你看中贫寒百姓,也使得。但是那个地方,去不得。”
说起婚嫁,海榴多少有些害羞。她打岔道:“可是,圣上就不妄论了,太子殿下,自我进京,只有过一个未婚妻,自……她没了,太子就为她坚拒选妃,一直到了今年。而且这次,应当,也非太子殿下本意,只是被迫。他不是圣上,想必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多宫妃吧。”
“海榴。”
海将军面色愈发郑重严肃,“他……”
海榴说的倒是也没错,太子纪玄祉,在女色上,确实并无半点儿污点。倒是这次回来才知道,似乎因为海榴和隔壁府故去的小姐,林禾依,一度交好,一来二去,与太子也有了瓜葛,交从甚密。
“石榴儿,你老实和爹爹说,你和太子,到底相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