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因海榴并未去过幽州,只能拿出舆图,与要去的人细细商议各种可能,以免遇到意外时,留下错漏。这个花去不少时间,连午饭都只随便用了些最为简便的。
午后不久,却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又来了。
海榴刚从雪山回来,纪玄祉来看,合情合理。
但是,程昱的话,却又从心底浮出,让她再见到纪玄祉时,难免有了几分迟疑。
“这是你家,站在门口不进来,是等我去相扶吗?”
仍是浮光阁,纪玄祉坐在其中,看着海榴笑。
海榴低头跨进去,难得轻声细语。
“我都到家了,已经没事了,殿下无需再担心。”
纪玄祉站起身,等着海榴走过来,在旁边绣凳坐下。
又笑,“还说不用担心,可怜乖乖,都转了性子了。”
世家规矩多,比如座位排列,海榴虽学了,却常常假作不知,坐去自己想做的位子。她不喜被规矩束缚,也是故意这般行为,好让人都将她当做娇蛮任性的,这样万一有什么事,便是她鲁莽冲动,而非故意为之。
不过常和纪玄祉对坐,倒不是为了装傻,而是林禾依还在时,四人来往,就常这样没大没小,亲密无间,习惯了。
可是今日,她却小心翼翼,坐在了下首的绣凳上。
没想到,竟被纪玄祉点了出来。
海榴脸上有点儿发热,有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想要问出口。
抬头看纪玄祉,他和昔日一样温和亲切,并无改变。
“殿下,你不该送我那么多东西。”
斟酌了下,有些话仍是咽了回去。
“……我想着,里面有些东西,我便收下了,有些过于昂贵的,还是请殿下收回。”
“特别那些珠玉首饰,我虽也用,但是您也知道,我生性惫懒,往常衣着,都要考虑骑行方便,好看的衣服和首饰,也就偶尔才得一用。”
心念忽动,于是挤出点笑,假作戏语。
“殿下以后要有太子妃了,这些珠玉首饰,还不好好收着,倒是胡乱送人。”
纪玄祉闻言,眼中竟是绽露光芒,愈发专注地望着海榴。
海榴本想盯着,好探究纪玄祉的神情。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侧身去摸了下身旁的茶碗,回避开与纪玄祉对视。
过了许久,却仍没等到纪玄祉的只言片语,倒是感受到了一直盯过来的目光。
海榴好奇抬头看,却瞧见一张笑如春风的俊脸。
“殿下做什么看着我笑?”
气鼓鼓中带了点羞涩。实在是被盯得有些发憷。
纪玄祉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走了过来。
“原来榴儿,是在意选妃之事。”
他站的极近,导致海榴都没法站起,只能将背又往后仰了仰。
她确实是有些在意的,为了林禾依。
“大家都很关心太子选妃之事啊!”
往日和林家姐弟在一起的时候,很是亲密无间,偶尔和纪玄祉站这么近,也不是没有过。
但是今日,海榴感觉不同,甚至暗暗觉出几分危险。
她的声音却愈发大起来。“难道太子不关心吗?这可是太子的终身大事。”
闻言,纪玄祉笑得愈发欢畅,
他伸手,轻按在海榴的左侧头发上,虎口碰到耳朵,让海榴觉得痒到不行,几乎忍不住打了个颤。
“殿下!”
海榴有些不满地唤了声。
两人本就有身高差异,如今高的站,矮的坐,更差了许多,海榴看着眼前的龙鳞绣纹,有些别扭,只得将身子又往后仰了仰。
纪玄祉却随之俯身,眼皮阖了下,笑得意味深长。
“榴儿,是担心我选中别人做太子妃?”
——当然了。
海榴微微噘嘴。
“榴儿在担心么?”
——担心什么?
她忍不住问:“殿下,是什么意思?”
纪玄祉又笑,随即又往前俯了俯身,凑了上来。
“放心。太子妃只会是榴儿你。”
觊觎已久的娇艳榴花,近在眼前,气息如兰,馨香染鼻。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俏脸难得遍染羞红,呼吸都变得更加生动,樱桃小口,微微撅起,诱得人挪不开眼。又因了将头后仰,露出细长的白皙玉颈,染满了粉润之色,也不知是羞得,还是被朱色的领缘映的。
而且,她在吃醋!她分明是在因了要选太子妃而吃醋。
纪玄祉忽地失了冷静,他脱口道:“我心里,也只有榴儿你。榴儿,还不明白吗?”
这话让海榴彻底迷茫,密密长长的鸦睫忽闪,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纪玄祉说岔了。
她的脸愈发涨红,看在纪玄祉眼里,倒似因这话戳到了心思,动了情。
“乖乖榴儿……”
纪玄祉几乎是叹息一般唤,渐渐更弯下腰。
海榴慌忙将手从绣凳边缘抽出,横梗在两人之前,使劲推拒。
纪玄祉不防,被推开一点,却并没恼。
他仍在笑。
海榴的心里若雪山上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然后终于领悟到这些话是什么样的含义。
“太子殿下!你别这样说笑!”
海榴脸色有些不好,纪玄祉也冷了脸。
他稍微站起身,道:“我没有说笑。我对你的心,你以后会慢慢更明白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海榴抢着打断。
“我关心殿下选妃,是因为……因为我总觉得,殿下和依依姐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我绝无其他想法。我,我对殿下,我将殿下当做亲生的兄长一般,自然关心殿下的婚事,也希望殿下能幸福。所以,所以殿下放心选个自己喜欢的太子妃。我不会再总因为依依姐姐,希望殿下身边无有别人!”
纪玄祉的脸渐渐发冷。
海榴却继续滔滔不绝,反反复复,都是那些意思。
“殿下以后莫要再这样逗我玩。我虽知殿下是说玩笑话,但是也会觉得不妥,以后也不敢多与殿下来往。我……我希望殿下……”
外面忽地有人问候,“小将军!”
海榴声音一顿,纪玄祉掀了下眼皮,并没说什么,甩袖转身往外走。
他大步流星,和站在门口的程昱几乎撞到,无视了众人的问好之声,程昱的行礼,冷着脸离去。
这样子,即便是瞎子,也能察觉他是生气了。
程昱跟在纪玄祉身后,送他离开将军府,回来浮光阁时,海榴还坐在绣凳上发呆。
程昱“咳”了好几声,她才一个哆嗦,猛地抬起头。
“你吓唬我做什么!”
一张俏脸,有些花容失色,抬头看到是程昱,责备的声音里蕴满了怒气。
程昱带着厌嫌扫了一眼过来,冷冰冰道:“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海榴心里烦着,想起昨日程昱所说,竟是成了真。只觉程昱是特意来嘲笑自己,羞恼无比,先声拒绝道:“我要你帮什么忙!”
话出口,脸上泛热,又道:“你去雪山,我很感激你。也是我一时不防。不过,如今我是在自己家里,能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海榴说着话,却有些心虚地避开视线,等听到程昱往外走,才又回头看。
没想到,已经走到门口的程昱恰恰回了头,两人目光又撞在一起。
“你若不想见太子,便吩咐了人,不让他进府就是。若是你不方便做,我会想……”
“不用!”
海榴一口回绝。
她如何知道,今日应该吩咐人,不让纪玄祉进门。
她又如何知道,如兄长般的纪玄祉,会突然说出那些奇怪的话。
先误认了阿八是个老实的哑巴,如今又遇到这样突然的变化,海榴很受打击,只想自己慢慢舔舐伤口,实在不愿被程昱这个冤家对头看笑话。
幸好,程昱再没说什么,掀帘出去了。
海榴细听脚步声,渐渐听不见,才走到门口张望。
看不见了人,深深呼出一口闷气。
……
这时候,纪玄祉已经上了进宫的马车。
他坐在昏暗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似停止。
并非急躁的性子,也耐心绸缪了这么多年。可是,自从那日抱过海榴,心里就似蹿起了火,将心口烧的难以冷静,还将胸内的空气烧了个精光,让他觉得心口空空落落,急需填充。
他细细打听过海榴的事。
海榴的母亲,是因生海榴身亡的。所以,她的父亲海将军,对这个女儿的亲事很是拖延,大有留在家里小姑独老的意思。
因而,纪玄祉并不急。
正好他的父亲,也并没那么关心他,和他的婚事。
陪着她长大,伴着她玩耍,享受她心无挂碍的依赖和信任,都是极其美妙的事情。
却在最近乱了套。
纪玄祉开始着了急。
加上这次,若非老天保佑,他的小姑娘,险些被那个哈邑儿野蛮人掳去。
应该杀了他的。可惜,等他们回程的时候,雪山上又飘起了雪,安排好的人不经用,失了那个野蛮人的踪迹。
着实可恨。只能寄希望雪山的风雪能遂他所愿。
不过,最紧要的是,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拖了,须得快些,将那株枝头红榴摘下来,藏于东宫,独自品酌。
晚膳后,纪玄祉去给周太后问安,不出所料,又被拦在了慈宁宫的宫门外。
采珏姑姑道:“太后娘娘已经在准备休息了。”
纪玄祉点了下头,也不废话,转身就走。
回去东宫,按着惯例开始读书,在笔墨间,却总是闻到那股子清甜的馨香。
拿冷水洗了把脸,仍是觉得烦躁,索性甩开书,躺到了床榻上。
闭上眼,心里却忽然觉得空得更厉害。
就似乎,那只榴花儿,不只是他想摘取的,而是他曾经拥有却又遗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