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纪玄祉停步,却并未回头,只沉声道:“那我晚上再来。没事,再晚也不要紧。”
说罢又快步往外,眼看已经要出去。
——这怎么行!
海榴小跑几步,伸手拽住他一点袖子,压低声音:“我,我等殿下,我午后等殿下来。”
这话如今说起来,就有些别扭,她虽压低了声音,出口之后,仍是涨红了脸。
纪玄祉微微侧身,温柔笑了下,看到海榴像躲避火苗一般瞬间放开抓在指尖的袖子,目光追着手指而动,迫得海榴将手藏在了身后,才又转身,走了出去。
海榴本因刚好叫了掌柜来,舒了口气。
又被纪玄祉约了明日再来,这口气又提到了心口,闷闷不乐。
等见好掌柜,海榴才又烦恼起纪玄祉来。
她问沙菊:“你说,一个人,会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沙菊想了想,道:“那当然不会,不过我听说,有一种易容术,能做出假脸,让人可以装成另外一个人。”
沙燕正好进来,听到此话,轻斥道:“你又对小姐胡说八道什么呢。”
沙菊吐吐舌头,“我虽没见过,但是确实听人说过。”
晚上就寝时,海榴忍不住又烦恼明日纪玄祉再来。
海榴是先爬墙看到了林禾依,结识并日渐亲昵。
林禾依性情温柔,对海榴呵护备至,衣食住行,都会亲力亲为,比寻常官家的亲姐妹还好。而在海榴心里,她默默幻想,她那位从来未曾见过的娘亲,便是这样的。
相识的人,包括海将军,都知海榴是豁达不羁的性格,对于没有母亲这件事,从未闹腾过,也未苦恼过。混似并不在意。
但在海榴心底,却保留着一小块无人触及的地方,放着娘亲。如今,林禾依触及了这块地方。
而且,忠义公府,并无长辈,只住着林禾依姐弟,奴仆也甚少。并不似京里别家各种规矩,反倒像西北沙洲的那些官宅,这也让海榴又亲切又自在。
后来有一次,两人外出,海榴遇到了一伙歹人,被一个公子相救。那位公子,便是太子纪玄祉。他,也是林禾依的未婚夫。
从那日起,海榴便总是见到纪玄祉,有时候是忠义公府,有时候是外出。不知不觉,便从对太子的刻意疏远,变成了对“姐夫”的孺慕亲近;渐渐,更是亲如兄妹。
——若是依依姐姐还在就好了。
海榴忍不住叹息。
这日晚上,她竟是又做了梦。
是在忠义公府,四个人放风筝。
海榴把头发都跑乱了,于是跑回林禾依身边,撒娇道:“我头发松了。”
自然有丫鬟仆妇可以梳头,但是海榴就是想让林禾依帮她弄。
林禾依就牵着她的手,进了内室,坐在妆镜前。
才把头发散开,帘子声响,纪玄祉走了进来。
林禾依抬头看了眼,道:“让殿下帮你梳吧。我去瞧瞧小丛,把他叫回来,等他回来,咱们喝桂花羹。”
海榴立时寻了个理由反对,“殿下哪里会梳头?姐姐……”
她抬头唤林禾依,有些委屈。
林禾依就摸摸她的头,笑着道:“乖榴儿坐好,我来教太子殿下梳头。”
于是纪玄祉站在了海榴身后,林禾依就站在旁边,指点他,“要轻点啊。先通发……”
海榴一时觉得好玩。父亲海将军也帮她梳过头,不过纪玄祉可是太子,他会梳头吗?
于是安静坐着,想看纪玄祉到底如何。
没想到他竟然梳得很温柔,比林禾依的手还要轻巧,还挺舒服。
太阳底下跑了许久,还是有些累了,海榴打了个哈欠,眼睛随之一张一合间,看到镜子里,林禾依和纪玄祉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林禾依就轻手轻脚,挑帘走了出去。
……
这其实并非梦,而是过去的一点记忆。
当时,海榴看到他们对视,只觉他们是浓情蜜意,几乎为之害羞。
如今重新梦了一遍,忽觉那眼神,颇为神秘,似有深意。
海榴醒来时,有些分不清,到底记忆里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还是梦里的才是这样,倒把真实的记忆抹煞了。
她闭目,又细想那日放风筝的事情。
她和小丛比赛谁的风筝放的更高。恰好,两只风筝离得很近,几乎不相上下。
于是两人争起来,小丛特别高兴地说:“一样高的。”
林禾依笑着凑近海榴耳朵,“你拽好线,让殿下背起你,就比他的高了。”
当时一心想争输赢,于是海榴依言,一手小心翼翼举着风筝线,轻轻俯身爬上半跪在身前的纪玄祉,又用一只手紧搂住他。
纪玄祉轻轻站起,天上的红色鲤鱼,果然比旁边的绿色鲤鱼忽然高了一些。
海榴高兴地喊:“我的高!小丛输了哦!”
那时的四人时光,一去不复返。
海榴站在神武院的窗前,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小姐?”
沙燕端水进来,有些担忧地唤。
海榴回头,问:“今日几号了?”
沙燕有些惊讶海榴几次三番问日子,还是答了。
昨日是旬日,林禾丛送了信,说被夫子带去山上作画,旬假挪至回来后,并询问海榴身体可完全康复了。
海榴又叹了一口气。
……
等听说纪玄祉又到了时,海榴垂头丧气,满脸郁郁去见。
纪玄祉看到她时,只觉她的每根眉毛都在叙说着委屈,忍不住就上前,一如以前那般,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以做安慰。
可是海榴满脸警惕地躲开了。
纪玄祉侧身拦住她,低声唤:“榴儿……”
声音已经有些哑。
又长臂伸展,就要将她往怀里抱。
这在以前,虽不是常常有,倒也不算稀罕事。
海榴喜欢林禾依抱她,常赖在她怀里撒娇卖痴;似乎是在一起混久了,就连纪玄祉也不排斥。
可是现在,海榴很果断地又躲开了。
纪玄祉因之叹了口气,随即盯着海榴问:“你是真的半点儿不喜欢我吗?”
海榴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这样直接的问题还是一惊。
说半点儿不喜欢还真的是撒谎,说实话,海榴挺喜欢纪玄祉。
但不是那种喜欢。
她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努力瞪着,一眨不眨,刻意做出一副自认为决绝的样子,却偷偷舔了下内唇,才道:“是。”
“榴儿……”
纪玄祉低低唤,有些哀伤。
海榴撇开视线,侧脸看了眼一旁花瓶里的荷花骨朵,急切念出早已想好的话。
“我从来未曾喜欢过太子殿下,与殿下来往,不过,不过是因为,依依姐姐曾经告诉过我,殿下身为太子,却有颇多烦恼,所以每次你出宫来,就希望能多让殿下开心一些。依依姐姐没了,你总是那般伤心,我才,我才总是同你见面,只是想着,若是依依姐姐尚在……”
“我知道了。”
纪玄祉打断了海榴的话。
海榴有些紧张,她怕纪玄祉继续坚持己见。那样的话,她就不得不如想好的那般,和纪玄祉一刀两断,割舍所有以往情分。
纪玄祉叹了口气,望了过来。
海榴的心提起。一大早想好的那些盘算,纠缠在一起,浮现在略带紧张的粉面上,染上一层如薄雾般的迷茫。
“海榴。”
纪玄祉难得连名带姓地称呼她,颇有些严肃。
海榴便忍不住脑补,他是要拿出太子的威势,逼迫海榴接受。
“你若是真心不曾喜欢我分毫,那我便放心了。”
海榴在一瞬间有些迷乱,觉得这话不是纪玄祉说的,而是她脑子里乱想的。
纪玄祉又轻叹一口气。
“榴儿,我向你道歉。”
“因为我之前所说,都是为了试探于你。”
海榴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没再回避纪玄祉走近了一些。
“不过,从雪山回京路上,我所说的想让你进宫,倒是真的。”
“我总要娶个太子妃进宫,想来想去,倒是只有你合适。”
海榴明显又退后了两三步,被身后的椅子挡住,才停住。
“我想让你做我的太子妃,一来,是为了不至于伤害无辜女子;二来,是为了答应过禾依,照顾于你;三呢……也是因了一些私心。”
纪玄祉正色道。
“榴儿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自然知道,你父亲海将军,手中所握兵权,如何之大。”
“圣上信任你父亲,屡次在内阁里说,你父亲绝无二心。可是……”
海榴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认真起来。
“正如有的朝臣所说,你父亲仅你一个独女,万一你嫁入别人家,若是寻常百姓,那便罢了。若是世家大族,便是朝中隐患。”
“榴儿……”
他的语气重新温柔起来,就如往昔一样。
“你若有意中人,那自然应该嫁给他。不过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你吗?喜欢的马儿倒是有,心里却并没什么男子。对吧?”
海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有些混乱,甚至考虑,是否应该说有喜欢的人,才能免了纪玄祉说奇怪的话。
“你有想婚配的人?”
纪玄祉拧眉问。
海榴却仍是没有回答,只用乌洞洞的眼睛探究地望向纪玄祉。
“若是你进宫,我身边,还可有一知心之人,如你所言,亦是兄妹,亦是朋友。但是你最知道,若是更多,我却没法给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海榴终于开口,因着仍有些迷惘,说话间几乎咬到了舌头。
“那,那殿下还是喜欢依依姐姐,没忘记她,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