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海榴思念父亲,却也在京城更加得心应手。
她虽无名无份,却打着牵挂父亲,担心父亲的名头,为海家军谋取了很多好处。
比如每年才是秋日,她就会直接去兵部、户部、工部全部跑一圈,问可给她爹爹准备好冬日棉袄了。还仗着严帝明里暗里的纵容,亲自去检查。
她行的事,全不符合规矩,可是大闹过六部之后,禀报严帝,严帝只说,海榴乃海将军挚爱独女,海将军在外拼命,留女儿在京中,半根头发丝也不能伤损。
海榴曾经很想也做个像父亲一样伟大的将军。
未能如愿,她便想,能做那个帮得上一点忙的人。
可是,这些事都非父亲想让她做的。若是父亲真的相信严帝对他离了心,只怕第一个就是要让海榴离京。
可是海榴不能离。她留在这里,才能第一时间获知危险,想办法保全父亲。
“我知道了。”
程昱忽然说,海榴闻言仰头看他,问,“你会想办法的吧?”
她说了这句,才意识到自己眼里有泪。
想到父亲那日压抑哭泣,想到父亲每次分别时,眼里的不舍,眼里不由盈了泪水。
海榴侧身,假装抬手抚弄头发,偷偷拭去眼泪,颇为窘迫。
程昱察觉她的窘迫,偏开头,却又忍不住偷瞄了眼。
五根葱葱玉指,正捏着头上的金钗假装插了又插。
那金钗,正是程昱今日回西山大营,让行伍里的老墨新打的。
老墨是海家军里手巧的,但是毕竟不是专门打钗子的。就只做了个最朴素的梅花钗。
可是插在海榴头上,倒很是合宜。
海榴生的好,简单的金钗,也被她戴出不凡来。
她娘定然也很好看。
可是听说,生她时,她娘就死了。所以她嚣张跋扈,也情有可原。失了母亲,父亲又是大将军,宠溺些是自然的事。
若是……
程昱捏拳,心里有些纷乱。
“你放心回去吧,我会好好想下你说的事。”
程昱淡淡道,并无送海榴离开的意思,反倒走去书案前坐下,继续看案上的书籍。
海榴觑了眼,见他显然已经是送客的意思,并且冷漠到不肯回头,赶忙擦好眼泪,咬了咬唇,让神色如常,提步走了出去。
因从小就和父亲在一起,她跨越门槛的姿势,简直和海将军一模一样。
程昱偷眼看着,看到衣袖扬起,担心她是要回头,慌忙又将视线挪回书册上。
海榴只是理了下袖子,待出了繁霜院门,见沙燕紧张兮兮张望,白了一眼,吩咐道:“让孙先生和邓管家去平泊厅等我。”
孙先生和邓管家,皆是料理财物的。
海榴和两位议好事,做好盘算,已经将近三更。匆匆沐浴后,就上了床。
……
在黑暗里,听到一种声音,有些熟悉,又和海榴听到过的有所不同。
是鞭子抽动的历历风声,听得海榴有些心内悚然。
海榴听了一会,发觉自己身边湿乎乎冷冰冰地难受,比在雪洞里还更煎熬。
她有些迷惑地想,这是到了哪里。
“背叛我!”
“你不是觉得一入宫门深似海吗?我马上令你女儿入宫!啊哈哈哈哈……或许这就是天意,你不肯让她嫁给太子,那便入宫为妃吧!我就将她安顿昭阳宫,这可不是天大的荣耀!这岂不是很公平!哈哈哈哈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君王!莫非你以为,西北就是你的天下!你信不信,我可以杀死你,也可以杀死你的女儿,也可以杀光你的西北军。”
有人在疯狂咆哮,又狂笑不止。鞭笞之声也未停下。
海榴听得惊心动魄,她摸索着,沿着脚下的台阶往下,渐渐听到潺潺水流。
“圣上,他早已经晕死过去了。可要奴婢泼醒?”
说这话的声音有些尖细奇怪,海榴一下子就辨认出,应当是宫里的公公。
啪啦水声,然后咆哮的声音歇斯底里高喊:
“海良隆!你给我醒来!”
——是父亲!
海榴急得眼前发黑,来不及奔跑向下面的水牢,就晕倒在地。
她爬起来,发现天色亮堂了。前面站着的,是纪玄祉。
——对了,要救父亲,只能找纪玄祉,他是当朝太子呢。
“殿下!”海榴恳求。
“你怎么来了?”
纪玄祉并未回头。
“你父亲不是打算带你离开京城吗?”
“圣上,打算给我从西南明家娶一个太子妃。”
“西南明家?”
……
“小姐?小姐……”
耳畔温柔呼唤,海榴回头,看到沙燕的脸。
“小姐,是不是做噩梦了?”
海榴恍惚了下,问,“我说什么梦话了吗?”
沙燕凝神道:“奴婢听到你似乎喊了什么?以为您唤呢,赶紧跑进来,发觉您呼吸急促,就赶紧唤您醒来。”
海榴揉揉眼睛,“帮我倒杯水。”
西南明家,才是大葪的武将世家。
海将军,乃是后起之秀。也是因着明家突然交了虎符,弃了军权,隐退西南,海家军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不然,顶多是和明家分庭抗礼。
而且,早逝的先皇后,就是出自明家。
明家已经隐退多年,严帝为何忽然要选个出身明家的太子妃?
只是不知道,梦里的两件事,孰先孰后……
海榴一边喝水,一边盘算梦里的事情,脸色越来越不好。
“程昱还在府里吗?”
“啊?”沙燕没忍住惊讶,“这,这时候,应该还在吧?”
海榴放下杯子,从床上嗖地起身,匆匆梳洗,就朝繁霜院走。
丫鬟们都被甩在了身后十来尺。
伸臂推开院门的同时,海榴就试探着喊了出声,“程昱?”
兵将们皆有早起的习惯,程昱果然也不例外。
他正在院子里打完拳,练得热了,上衣脱在手里,背手拭汗。
看到海榴走进来,脸上一红,匆忙穿衣服,却死活将胳膊伸不进袖子里,慌张先转了个身。
海榴完全没注意到程昱的窘迫,端直走到跟前。
“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你不用躲我。”
“我们能进去说吗?”
“可以。”
程昱应了声,海榴就当先走了进去。
繁霜院海榴并不陌生,自顾走进去坐至窗下。
一桌两几,正好合适。
而且从窗子就能看到院子里有无人进来。
等了一下,程昱才进来,坐至对面凳几上,低头不语。
“我昨日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你有把握劝说我父亲尽快回西北吗?”
“其实,将军回来之前说过,此次进京……”
程昱这才微微抬头。
“想多陪陪你。所以,只要你要回西北,他必然会一起回去的。”
海榴立马摇头。
“我暂时还不能回去。”
梦里面,她虽看不到,却听到了严帝,是如何威胁父亲的。
在大葪以内,除非海将军真的造反,否则逃脱不了王命。
而且,海将军为大葪征战二十余年,周边几个国家,恨海将军,更胜于恨大葪皇室。
虽是因为皇命、国安在身,但是那些血肉人命,是与海将军直接相关的。
海家军虽忠于统帅海将军,但是也是受教于要忠于大葪,大葪为重。
二选一的情况,很难说有多少人会为了海将军而反叛大葪。
不过,若是父亲有足够合理的理由,被迫不再服从王命,或许还能得到更多些支持。
比如,掌上明珠亡于宫中。
海榴忽然轻笑。
她今日进繁霜院时,脸色是紧绷着的,容色严肃而急躁。
忽然缓和了脸色,弯唇而笑,就似湿冷的阴天,乍现了灿烂旭阳,暖融融让人心安。
程昱的心也随之放下,抿了抿唇,问:“你都起这般早吗?”
“这还早?”
海榴反问,随即瞪了一眼,“别老是打岔我的话。”
程昱脸上闪现一丝自嘲笑容,道:“看来你小时候,是真的一直跟在营中。”
海榴又瞪,“你到底听没听到我方才说的事情!”
程昱:“听到了。你想让将军回西北。但是你自己又不想回去,所以希望我劝说他回去。”
海榴有些不悦,眉头微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不耐烦。
“不是我希望不希望。而是,这京中,不适合我父亲久住,你明白吗?”
“知道了。”
海榴又补充,“还有,一定不能用我希望这个理由来劝我父亲回去,能记住吗?”
程昱默了下,眼神忽然有些黯然。不过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淡漠。
“可是不说,将军岂不是永远不知京中有此危险。”
“那就等你们回西北后,你再多提醒下他。最好是,让他最近几年,都别进京。”
程昱摇摇头,“若是君王召唤,怎么可能不回京。”
“你也不是第一天当西北兵了,这都不懂?”
“若是真的不顾一切,死活要召了进京,那我父亲自然会做足准备。”
海榴盯着程昱,见他神色淡漠,不免起急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信赖你,才肯拜托你这么重要的事!”
这句话说出,两人忽然都面色一红,然后同时将眼神挪开,避免对视。
海榴心里忽然难过起来。
即便父亲负了她和娘亲,她也没法不管父亲。
“你看吧。若你不行,我自然还会想其他办法。也不是非得靠你。”
她说完这句话,腾地起身,风风火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