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人往事
潇湘馆。
夕阳落下最后一缕余晖,负责烛火的伙计们开始一层一层的点灯。
小厮往来奔忙的脚步声,丫鬟们擦洗的水声,外面船夫的划桨声,馆内渐渐的嘈杂起来。
柳妈妈房内。
房姨与柳妈妈相对而坐。
“你倒是起性,又操心起这馆里的事儿了。”
柳妈妈状似挖苦的起了话头。
“十几年了,这日子像是在这馆里停下了,除了咱俩老了,竟像是什么都没变!”房姨没听见柳妈妈说的话一般,自顾自的感慨。
柳妈妈冷哼一声,抬手拿起桌上的紫砂供春壶,给房姨的杯里续了茶。
“这些年你待在后院,从不来我这房里,没头没脸的,你倒过得自在,我也只当没你这个人,只想着哪日你死了,给你卷一席草帘,打发了完事。”
房姨听罢也无表情,只是托起茶杯喝了起来。
“说说罢,今日你这是怎么了?想重出江湖跟我再争上一回吗?”
前一句是实实在在的发问,后一句的语气像是调侃又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您如今是这馆里的柳妈妈,一言堂般的存在,一把子年纪了,谁跟你争这个。”
房姨避重就轻的回答。
“我是问你今日为何站出来!”柳妈妈也失了耐心,目光如炬的盯着房姨。
“账房算的有失公正,我这不是帮你维护…”
规矩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可柳妈妈根本不想听这些,直接打断这话,声调提高又问道:
“为什么帮青竹!”
只见房姨缓缓转头,看着窗外天色渐暗,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
半晌才开了口。
“我只是觉得这孩子的眼神,”说到此处,房姨怔怔盯着柳妈妈的眼睛,“这眼神,跟我曾经认识的一个故人……很像。”
直到房姨转身离开,房门关上后发出的响动声,才让晃了神的柳妈妈缓了心思。
“呵…”
柳妈妈摇了摇头,又给自己续了茶水,自言自语道:
“与故人,像吗。”
柳妈妈想起第一次见青竹的情景。
当时青竹不过十岁,手里牵着个男娃娃,来到馆里,张口就要见管事的。
底下人看两个孩子单独找上门,以为跟柳妈妈有什么渊源,忙不迭的去回了话,柳妈妈听后也纳闷,于是喊小厮带人进来。
南方的寒冬腊月虽不比北方凛冽,十二月份的阴冷还是够人受的,柳妈妈挑了挑火盆,火星子飞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响,青竹带着云哥儿就进屋来。
柳妈妈看着女孩儿只穿了一件薄袄,脸上却没有冷瑟之意,玉骨冰肌,面容清冷,眉似远山含黛,目似双瞳剪水,颊不修而桃,唇不点而红,饶是见惯了美人儿的柳妈妈也暗暗感叹,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旁边那小男娃生的虎头虎脑,裹的严严实实,藏了半个身子在女孩身后,双手紧紧拽着女孩儿的衣袖,探出脑袋一双眼睛却好奇的四处张望。
“这是馆里的柳妈妈,你有什么事就跟柳妈妈说吧。”柳妈妈身边的丫鬟鸳鸯提点道。
只见青竹一双亮的发光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柳妈妈,一字一字的说:
“我值多少两银子?”
鸳鸯嘴角抽搐了一下,原是个离家出走又胆大妄为的死孩子,不知从哪听来一些卖小孩的诨话,我竟真指望两个小屁孩能有什么正经事,真是糊涂脑袋。
“去去去,这是什么地方,不是你们两个小鬼跑来胡闹的。”鸳鸯揽着青竹消瘦的肩膀,往门口带去,生怕这小鬼又说出什么糊涂话来惹了柳妈妈。
青竹挣脱出来,“哎,你这孩子。”鸳鸯空抓了一下没抓到青竹,只得拽住还在吃手的小云哥儿。
只见那小小的人儿从怀里抽出一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冲到柳妈妈面前交到了她手上。
低头一瞅,那纸上稚嫩的笔迹写着“卖身契”三个题字,柳妈妈略显惊讶再抬头看她,瘦小的躯干挺得笔直,一双眼睛不似刚才的光亮,倒是细细密密的朦上了雾一般,薄唇微抿,却泛着一股子倔强神情。
“识字?”
“识得。”
“身上可有官司?”
“无父无母无官司,仅有一个兄弟云哥儿。”
柳妈妈看向一旁的云哥儿,粲然一笑,“我这里可收不了男娃娃,河西的舞袖馆可缺这样模样的男娃娃,不如你留在我这儿,送你兄弟去那边。”
云哥儿听不懂她说什么袖不袖的,只听明白了要跟姐姐分开,挣扎着要找姐姐,鸳鸯紧紧抱着没松手,冷不防云哥儿一口咬上了鸳鸯的胳膊,鸳鸯吃痛卸了劲,云哥儿一头扎进青竹的怀抱,没忍住抽噎着哭起来。
“姐…姐,不分开,不分开…”
青竹本是强撑着自己的慌乱,此刻看云哥儿这般,心里酸涩,双手略微有些发抖的抱着云哥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声音却坚定有力的回复柳妈妈:
“云哥儿不能跟我分开,我不要我的卖身钱,只求柳妈妈心善,给我这兄弟一床被子一碗饱饭。”
柳妈妈略一沉吟,看他二人生死相依的样子,不像有亲戚依仗,这男娃娃养的虎头虎脑,也不像人牙子那里逃出来似的,估计是家逢变故,无所依托,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就奔了此处来。
“是不是还要给你兄弟娶妻生子啊?”柳妈妈凤眼微吊,言语轻佻道,“我这儿不做这慈善买卖,我只管你这兄弟五年,五年后若是还想在这呆着,那便做个龟公,没道理养个闲人。”
“好,五年够了,到时我一定送他出去不给妈妈添堵。”青竹急忙说道。
“呵,是个伶俐孩子,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可知我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青竹闻言垂眸,摸了摸云哥儿毛茸茸的头发,渐渐的神色中那股雾色退去,只剩坚厉颜色,她抬起头,缓缓开口:
“霜落雁声来紫塞,月明人梦在青楼。”
柳妈妈听罢眉眼中似带喜色,鸳鸯赶忙上前拿起那卖身契问道,“好姑娘,叫个什么名字,我好填上明儿去做个公证。”
青竹蓦然,想到沈父沈母总是温柔的喊她“囡囡”。
“不曾有名字。”
鸳鸯啊的愣了神,柳妈妈毫不在意,摆了摆手说道:
“往后你就叫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