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日陆离(11)
顾如期声音清朗如水,却听得谢书台心下一沉。
他并未否认跟洛怜枝的私交,这本该让她生疑,但因为顾如期的坦然,倒叫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迟疑片刻,才问:“那你跟她……”
“只是点头之交。”顾如期目光诚挚,解释道,“我老师与柳监职务相当,二人常有接触,柳监又很喜堂嫂,有些时候会叫她来,碰面次数多了,总不能不打交道。”
这倒也是。
谢书台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什么感受,但总是心安多些,想了想问:“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顾如期看她脸色,思忖许久才说:“很怪。”
谢书台设想了许多种回答:譬如她功夫高深、譬如她病弱娇怜、再譬如她面里不一,不知如何确切形容。
唯独没想到他会说出个古怪来。
于是心里想好的应对说辞派不上用场,良久谢书台才问:“怎么个怪法?”
“表面柔弱守矩,实则离经叛道,常常语出惊人,得罪人过后又能坦然视笑,倒不知哪一面是她真心。”
顾如期字斟句酌,最后顿了一下:“总而言之,我觉得她很虚幻,虚幻到我认识了她这么久,都不敢说自己见过她真正那面。”
就像一樽水中月影,美则美矣,却是能看不能触,哪怕呼吸稍微重些,都要使那虚伪的美好轻易破碎。
谢书台道:“如此说来,她倒真也是个妙人。”
顾如期摇头:“妙不妙人的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若她是个男子,如今所见所立,必然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算是个相当不差的评价了。
谢书台本就与洛怜枝接触不深,此时也觉在不同人嘴里听到的洛怜枝有所不同,非要仔细去算,还有那么点“金鳞岂是池中物”的味道。
她并不了解洛怜枝,世事纷扰繁杂,虽各人对她的评价皆有不同,却也并非全无共性——至少没有人在听到或接触到洛怜枝相关的事时,对她一身本事表示过质疑。
“或许你也看走眼了。”想到这样有才干的人很有可能是岸止城大敌,谢书台心内不禁苦笑,“哪怕此心此志困于女儿之身,她所见所立也已然到那番新的天地里了。”
这世道对女子苛责,使女子行路艰难。许多女子或有才干,却被尽数锁在这副女儿身躯中:抛头露面是不守妇道、晚未成婚是德行有亏、吟诗著书是不尊圣人教诲,纵有一身才华,无处可以施展。
她们该如何活,从来身不由己。
洛怜枝却不一样。
旁的女子是因这副女儿身而终身不得志,她却得志于这副可任由她驱使利用的女儿身躯:对弱者恃强、对强者扮弱,以不同的姿态交往不同的人,是以虽大家对她的评价不一,她的口碑却出奇地好。
谢书台想:若洛怜枝是男人,未必能将道路走得这样风顺。
但她又忍不住想:若怜枝能以,一介女子身在这样的世道里活得风生水起,若他真是男人,未必会过得比如今差。
她欣赏洛怜枝的谋略手段,却也很难不对她这样的人无法引为岸止城所用而感到叹惋。
顾如期意外道:“没想到阿姐对他也有这么高的评价。”
“毕竟我不了解她。”谢书台半真半假地说,“对自己不了解的人,多予夸赞总不是坏事。”
顾如期于是笑了一下——笑在他脸上是个很罕见的表情,就连长达半年之久没怎么关注过他的谢书台也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顾如期垂下眸子,脸上的笑意迅速收敛,声音里却还能听出一点笑的余韵:“只是想起少时阿姐曾教过我们不要吝于施人赞美,这么多年来,阿姐都没怎么变。”
谢书台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稍微停顿片刻,又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题:“你与洛怜枝相处的时候,可曾发现她有什么怪异之处?”
“怪异之处?”顾如期想了想,没想出来,“阿姐说的是什么?”
谢书台被他问得哑了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总不能直接问顾如期,他有没有看见洛怜枝盗取城内机密、跟雍朝勾结吧?
她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就是你觉得奇怪的地方——有吗?”
“阿姐这么一说……”顾如期拖长了语调,似在认真回忆。
见他神状,谢书台语气上扬:“如何?”
顾如期定定说:“我觉得世上竟存在他这样的人,就是最怪的地方。”
谢书台一噎,想反驳他却又无从开口。毕竟她自己初见洛怜枝的时候,也曾在心中想过世上竟有这般的人。
她只能问:“他的行举就没什么怪异之处?”
“这倒未曾注意。”顾如期满目真诚,“阿姐觉得堂嫂哪里可疑,不妨说给我听,我下次见到堂嫂时多注意。”
倒不需要那么注意。
谢书台到底还是不愿他牵扯太多,说了句不用,便又引至其他话头。
从顾如期这也无功而返,说谢书台心中没有挫败是假,但当务之急,也没有这么多时间让她伤春悲秋。
谢书台隐隐有个预感:她没多少时间了。
从会雪苑离开,谢书台半刻不敢停顿,又转去了谢执戟所在的兵练营。
虽说兵练营在城中情况特殊,内中一应大小官员除年节外非批准不得外,但如今是谢御城出了事,谢书台想,谢执戟作为大哥,也不是不能有所通融。
就好像前次谢若和被诬陷杀人,他在牢中时谢执戟也曾出过兵练营。
或许是期望太大,再从谢执戟那得到拒绝的回答以后,谢书台才感受到了什么叫理想与现实的落差。
“为什么不去?”谢书台很难形容自己此刻心中的感受,“二哥到现在还昏迷未醒,他很危险!”
“我知道。”谢执戟抬起下颚,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冷漠又无情,“兵练营虽禁止随意出入,却不是完全与世隔绝。”
这意思,是早就知道谢御城中毒的事了。
谢书台不能理解他为何在得知自己亲弟中毒后还能如此冷静,问:“大哥既然知道二哥中毒,为什么不去探望他?”
可他哪怕只是派个人去看望谢御城都没有,这让谢书台的心渐渐冷凝,她不禁想起裴玉斐说过这个世界与她们原来的世界并不完全相同,那是不是代表眼前的大哥跟前世的大哥也不一样?
或许眼前的谢执戟,是真的冷心冷情,淡泊亲缘呢?
谢执戟没有说话,伴随着帐内的沉默,谢书台的心一寸寸往下沉,几要坠入泥沼。
“大哥。”谢书台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与二哥关系不错,难道入了兵练营,就连家人也不顾了吗?”
“我自然关心他。”不知过了多久,谢书台盯着谢执戟的眼睛都开始泛酸,她才听到对方开口,“可我不是郎中,这种情境,我就算去了也没有用。”
“大哥!”谢书台要受不住了,她甚至想不出这句话是由谢执戟说出,“所以你就对二哥不闻不问,连去探望他一眼也不肯吗?”
“并非不肯,而是不能。”谢执戟语无波澜,好像谢书台的话对他没有产生半分影响,“兵练营中事宜众多,我实在没有闲心去管那些无关事。”
谢书台一怔:无关事?
难道在谢执戟眼里,自己的手足中毒垂危,竟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事吗?
谢执戟也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虚握成拳的手放在唇边掩饰,轻咳了两声,说:
“城内最近又出异动——城中各处监牢的犯人不知被谁放出,监司那边正在追捕囚犯。但囚犯人多,他们可调用的人少,于是四处借人,还借到了我这儿。”
这又是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了,谢书台面色微变:“犯人都被放了?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
“与御城中毒一事几乎同时发生的。”谢执戟的语气平淡得好像不是在为自己解释,“此事事关重大,为了不引起城中慌乱,各处都瞒了下来。”
顿了顿,久不闻谢书台说话,谢执戟抬头看她似在沉思,便自顾自继续说:“这两桩事一前一后接连发生,实在蹊跷,又都兹事体大,我不能坐视不理。”
难怪。
想到刚才谢执戟说的话,谢书台知道自己错怪了他:难怪他没有去看望谢御城,原来真的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发生的事太多了,需要谢执戟搭手的事也多,他根本无暇分身。
谢书台冷静不少,也开始懊恼自己冲动,没分清青红皂白就来责怪大哥:“监司那边找到你这来了?”
谢执戟点头:“只是囚犯数量太大,且大多都不会往家里躲,亲邻之间就算知道了也会相互打掩护,所以效率不高。”
谢书台这才注意到他眼底青黑,想来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不禁有些心疼:“大哥操劳了。”
谢执戟神情有一瞬不自然:“只是这两天晚睡了些,这在忙起来的时候是常态,并无大碍。”
谢书台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在听到大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会觉得对方在向自己寻求宽慰?
谢书台赶紧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中:“大哥既然觉得这两件事可疑,去查过了没?”
“派去的人还没回来。”谢执戟神情自若,正要继续说下去,一阵凌乱脚步踏沙而来,随着谢执戟的帐帘掀开,一道人影闯了进来:
“不好了,马匪又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