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等霍无妄回到四方小院时,西屋还燃着烛火。
他略作迟疑才走近,看到屋内的宋锦安正蹲着从床底翻找着什么,低声问:“在找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宋锦安倏地回头,身子一倾当即跌坐在地上。
见是霍无妄,顿时长舒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宋锦安没好气道:“有事?”
即便见她满脸的不悦,但思及今日幻境中的一幕,霍无妄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我……你我之间,可曾有过别的事?”
“别的事?”宋锦安警惕的看着他,慢慢起身。
沉思片刻,她才干脆利落的说:“你我之间除了在福鹿县的这些事,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往年你回到霍家,才见上一面罢了,除此以外倒是不曾见过,更谈不上有事。”
她低头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为何会有此一问?难不成你以为你我之间还有别的事?”
没有吗?霍无妄莫名的失落。
但想起这些时日的梦境与幻境,却又不禁怀疑起宋锦安的话。
墨眸看向面前之人,将其从上至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眸光最终落在她的腹部,城墙上的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心口刺痛之感顿时袭来,实在太巧!
霍无妄眉头紧蹙,一掌撑在案几上方才站稳。
抬眸看向那张至今都不曾抬起的娇容,他不禁想起前些日子徐尘散所言,亦是他这些时日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安儿当年为何要离开霍家?”
闻言宋锦安才抬起头看他,似真似假的笑道:“那年正好曜州打仗,倘若北境抵挡不住,到时候我可是要惨死于北境的。霍小将军也知晓,我只是个弱女子,自是也贪生怕死。见局势不妙,我怎能不跑?”
这话在二人初次重逢时说说也就算了,可如今她还这般说,霍无妄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你并非是贪生怕死之辈。”霍无妄眸光落在才刚被她从床底拉出一角的匣子,“你若是贪生怕死,又怎会学骑马射箭?又怎会学制毒解毒?”
“学这些,全是为了自保。”宋锦安脱口而出。
“那你又如何解释你与红侠山上两位当家的结交一事?难道也是为了自保?”霍无妄还不死心,非要问出他想要的答案不可。
宋锦安脸不红心不慌的点点头,“没错。”
“那江太医呢?你又作何解释?”霍无妄上前一步,“你定然知道些事情,你定然是早就知道他们是谁,才会来了福鹿县。是吗?”
他步步逼近。
宋锦安被迫后退,只觉面前之人与往日大不一样。
霍无妄又问:“红侠山上的大当家,乃是镇睢将军,此事你也知道,是吗?”
宋锦安双目圆睁,不曾想到他连此事都知道了。
难不成霍无妄也……重生了?!
猜到这种可能,宋锦安顿时脸色煞白,只觉呼吸一窒。
“你、你是如何知道他是镇睢将军的?”宋锦安嗓音发颤。
霍无妄慢慢垂下眼帘,“是陈将军告诉我了。”
宋锦安舒了口气。
万幸,他没有重生!
可她这般神色在霍无妄看来,却愈发笃定她有事瞒着他。
他眸色幽暗,沙哑嗓音问:“安儿又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还有江太医女扮男装做郎中一事,连江家也仅仅只有江老爷子知道,安儿又怎会知晓?”
他本不曾猜过宋锦安早早就知晓这些事,直到陈安宁同他说了红侠山大当家的便是镇睢将军以后,他又想起梦境中宋锦安有孕,陪在她身边的女子被称为“江太医”一事。
这些事串联起来,愈发显得宋锦安是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但她以往始终在霍家待着,就连出门也有丫鬟跟着,又怎会知道这些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更疑惑的是陈安宁在案几上写下的那个“死”字。
如同烙印般,被刻在他心里。
就连昏迷后,他亦是梦见在漫天黄沙间,他独自一人坐在无字碑坟墓前,手执一坛酒。随着一口口烈酒入喉,鲜血也从嘴角流出。
而在他身旁,留有一张字,上写着:夫妻合葬,不刻碑、不留名。
……
梦境中的一幕幕至今仍在眼前,如今仅仅是看着面前之人,霍无妄便莫名生出一股撕心裂肺之感。像是有人拿着匕首,在他心里搅动,疼得他脸色煞白。
他掌心覆在心口处,面露痛楚。
吓得宋锦安急忙上前一步,“你不是又、又要毒发了吧?”
一天毒发两次,这还得了?!
正欲为他把脉,却被霍无妄攥住了手腕。
宋锦安厉声呵斥:“松手!”
话音刚落,霍无妄艰难上前一步,却身子忽的一软,当即朝着宋锦安倒去,下颌正巧抵在她的肩窝。
宋锦安眼疾手快抱住了他。
他本就又高又壮,如此倾倒下来,险些将宋锦安压倒。
宋锦安拼尽全力也只是勉强撑着他。
“霍无妄,你莫不是装的吧?”宋锦安至今都不信他会一天毒发两次。
可霍无妄却并未回应,甚至动也不动一下。
完了!看来还真是毒发了!
宋锦安正想喊徐尘散过来,但思及霍无妄毒发的怪异之处,双眸一转。
这些时日她总觉得霍无妄兴许并非毒发,如今机会难得,倒不如试试看不给他喂药又会如何……
-
等霍无妄醒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看着屋内陌生却熟悉的摆设,他双手撑着坐起身。
这是西屋,也是宋锦安的屋子。
但屋内却没有宋锦安的影子,只是一旁的案几上摆放着银针。
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近,霍无妄偏头看向门口,正巧看见宋锦安进门。
“还真醒了。”宋锦安笑着上前。
自从烧信一事过后,她鲜少在他面前展露笑颜。如今见他醒来却这般喜悦,难道是不再为烧信一事生气了?
霍无妄唇角一勾,亦是跟着她笑了。
“霍小将军昏迷并非是中毒所致。”宋锦安突然道。
霍无妄笑容落下,疑惑不解,“并非中毒,又是什么?”
宋锦安摇头,“此事我并不清楚,但你昏迷确实并非中毒所致。毒发之时,十有八九会吐血,可你这些时日昏迷却不曾吐血。唯恐凭此事不可断定你昏迷与中毒无关,今日我便特意不喂你吃解药,也不曾为你针灸。昏迷后,只需半个时辰,你便能醒来,无需用药。”
就是可惜这些时日他昏迷时喂他吃了那么多的药丸,那可是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当真是可惜了。
“吐血……”霍无妄不禁想起那次吐血一事。
果然,那次才是毒发!
但倘若那才是毒发,昏迷又是何缘故?
“既然昏迷并非是中毒所致,又为何频频昏迷?”霍无妄问。
宋锦安也不清楚他为何会昏迷,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这些时日,你可曾觉得何处不适?”
心口刺痛!霍无妄当即便想到此事。
他一手覆在心口处,“心口时常刺痛。”
但说完又觉这话不对,轻轻摇头,“并非是时常,而是——”
嗓音戛然而止,抬眸看向面前之人。
而是在看到宋锦安时,亦或是出现幻境时、哪怕是想起幻境中的一幕,才会钻心的疼。
难不成他心口刺痛,跟宋锦安有关?
霍无妄也被这一猜想震惊,慢慢放下覆在心口处的手掌,“只是心口疼。”
宋锦安拧着眉看他,“或许你昏迷正是与此事有关。正巧明日还不曾离开福鹿县,让师兄为你把脉开副药方。他医术高超,兴许能治这病。”
能治吗?霍无妄莫名觉得他这症状,孟祯大抵是治不了的。
但在宋锦安面前,他还是应下此事。等他起身离开宋锦安的屋子,在出门后,又慢慢回身看她。
“离开霍家一事,你还不曾给我个解释。”霍无妄道,“还有红侠山大当家以及江太医这二人的事,你也不曾解释清楚。”
宋锦安紧抿着唇,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辞来搪塞他。
静默良久,她不禁笑了笑,“霍小将军何必刨根问底儿?即便知道了缘由,又能如何呢?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安儿……”霍无妄正欲追问。
“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宋锦安当即下了逐客令,“明日要在福鹿县大摆筵席,且有的忙呢。”
霍无妄终究没有将想说的话说完,挪步回了东屋。
宋锦安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如今的霍无妄不知是何时开始,竟没了一月前的那身少年气,反倒愈来愈像上一世的霍无妄。
想到陈安宁重生一事,宋锦安顿时心中一颤。
既然她和陈安宁都能重生,或许霍无妄也会重生。
若是他重生,宋锦安甚至不敢想会发生何事……
西屋,霍无妄在关上门后,又将这些时日的所有事捋了一遍,尤其是江以绥和红侠山的事情。
今日陈安宁所说的那些话,更是令他心生疑虑,猜测宋锦安入京多数并非是为了大哥。
或许她是要去冒险!
若非如此,她定不会将江以绥一事托付给他。
直至如今霍无妄才隐隐明白,她将江以绥的事情托付给他,大抵是怕自己出事后,再无人能护住江以绥。
她是在为江以绥铺好了后路,但她却不曾为自己做过打算……
霍无妄只觉头疼不已,比在城楼上更令他无力招架。
他双手摁着太阳穴,脑中幻境再次袭来。除了宋锦安站在城墙上的一幕,还有其他人的事。每一幕都如同毒蛇一样,往他脑袋里钻。
他看见霍家满门被斩首,头颅落地的刹那,鲜血溅起。
他看见当朝宰相那张丑陋的嘴脸,倒在他面前。最后被他命人灌了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他更是眼睁睁看着如今的太子、日后的新帝,不问朝政、只知享乐。
后来大雩朝与朔北联手,北境与西境城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