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夤夜更深,天色漆黑得好比恶兽大张的巨嘴,像要吞噬一切般压抑而窒闷。
薛樱抱膝坐在殿宇封印外的草地上,不时望向被保护得纤尘不染的珠镜殿,一个人默默沉思。
章珠元君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离去,她给薛樱留下独处的空间,叮嘱薛樱认真考虑她说的话。
神女小师妹羲瑶陨落已有百年,其仙体尽废,神魂也破散于六界。召她回来只有一个办法,即选用合适的灵体为鼎,施行召魂之术,驱逐人鼎中原有的魂魄,将身躯留给羲瑶凝魂安魂。
“你的贡献不会被遗忘。”章珠元君说,“这世间三灾九难魔祸不断,我们需要神女归位拯救苍生。薛樱,六界生灵都会感激你的付出。”
章珠元君说得没错,薛樱心想,小神女才是天命之女,比起渺小平凡的自己,江凌白和受苦受难的众生毫无疑问更需要小师妹羲瑶。
心绪慢慢从跌宕平缓了下来,薛樱湿润的眼眸望向结界中雕墙峻宇的宫阙,里边一座座殿堂华贵而纷奢,幽幽散发着琥珀金的光泽,更衬得结界外的她如沙粒般微不足道。
神女小师妹陨落长达百年,她的珠镜殿却始终洁净无瑕。薛樱眼中流露羡慕,猜想羲瑶一定是个最最美好的女子,才会有这么多人隔着百年岁月长河,依然不离不弃地深爱她。
而自己呢,薛樱吸入一口气。她现在完全清醒了,不但不理解反而更加奇怪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冒失失地向江凌白表露心迹。
徒弟觊觎师尊受宗门忌讳,薛樱素来把感情掩藏得很好,生怕被人发现蛛丝马迹。难道是今晚饮了酒,酒劲发作,所以看见江凌白时不能自持?
一想到狼狈突兀的告白场面,薛樱就面红耳赤,睫毛也耷拉下去,完全抬不起脸来。
本命仙剑感应到主人沉浸在羞愧的情绪中,剑身微微轻颤,像在为她分担。
“你也觉得我做事太过莽撞,对吗?”薛樱解下佩剑捧在手中,爱惜而眷恋地轻抚剑鞘上雕刻精美的霜桑叶花纹,“师尊又包容了我一次。”
自言自语时她下意识再度看向珠镜殿,大概也只有最最美好的小神女才会是江凌白命中注定的道侣。
“我再也不饮酒了。”薛樱敲定决心,喝酒误事,她保证回到现代滴酒不沾……
若她回到现代,回到那具被撞飞的身体,她还有命可活吗?薛樱默然思索,抿紧了唇。
青霜剑在她的抚摸下停止颤动,随她一齐寂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薛樱眸光微闪,似是做好了选择,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
这么多年来江凌白待她极好,她潜心苦修,除了想要追赶师尊的步伐,也想献出一份绵薄之力诛妖伏魔,还世间太平。
而今以她为鼎召回小神女,不仅能让江凌白与久别百年的恋人重逢,也能让苍生得到更为强大的庇护,薛樱几乎无憾了。
眼前仿若出现相爱者团聚和世界重归安宁的画面,薛樱咧着浅笑,怀中仙剑却猛然震动,幅度之大差点从她手里摔出去。
薛樱连忙回神,安抚地拍拍青霜剑,对它说:“我没有忘记你。”
她离开后,青霜剑自然易主。她方才那副表情,恐怕让青霜剑误以为她不要它了。
薛樱将青霜剑举至眼前,解释道:“你也听见章珠元君说的了,世界需要小神女,而我会被送回原本的地方。”
以薛樱的筑基期修为,她远远炼不出剑灵。但自从她拿起青霜剑开始,就时常能感应到其中剑灵的波动。薛樱为此请教过江凌白,江凌白那时注视了青霜剑许久,最后声线低哑回答道:
“此剑曾有两位主人,第一任主人炼出剑灵雏形,第二任主人在仙剑险些毁坏时取心头血喂养剑灵。你如今感受到的剑灵,便是由第二任主人炼化而出。”
江凌白回答薛樱在修行方面的问题时从来极致详尽,但关于青霜剑他却少见地不再细说。薛樱隐约捕捉到他提及仙剑主人时眼底一掠而过的创痛,青霜剑既能传至她手里,前两位主人必然不在了。
她不愿见江凌白伤心,从那以后再未询问他有关青霜剑的疑问,也并不知晓仙剑的前两位主人是谁。
“又要换主人了,你是不是有些难过?”薛樱怜惜地抱着沉甸甸的青霜剑,把它拢在怀里,和它一道面朝即将升起朝霞的东方。
青霜剑轻晃一下,像在答是。
“别难过。”一对比那位以心头血照养剑灵的前任主人,薛樱瞬间自责这些年来亏欠青霜剑太多。
“只要心里还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作伴的日子,就不算离别。”
霞光照亮天色,薛樱动身前往江凌白的飞阁。她准备去告诉他,她愿意充当人鼎。
一路上不时碰见两三同门,薛樱主动朝他们打招呼,却不解地发现他们觑过来的眼神掺着某种异样,与昨日向她道贺时的目光迥然不同。
薛樱被看得难受,难道她脸上沾着什么东西吗?赶紧掐诀施了清洁术,但仍然没有改变对面的目光。
薛樱这下越发摸不着头脑,刚打算寻人问问,就听见一墙之隔的弟子院内传来鄙夷的说谈声。
“不是吧,她向江副掌门告白了?”
惊雷在薛樱耳旁炸响,她像被一根闷棍砸中,连路都忘了走,愣生生停了下来。
“千真万确,昨晚篝火宴我们走的时候她还留在那儿呢,她专程等着江副掌门回来。”
“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居然胆量大到向江副掌门告白。”另一名蓝衣弟子啧啧称奇。
“关键是,”引出话头的张姓弟子压低了声,“江副掌门是有未婚妻的!”
“什么?!”院内一片哗然,“我们怎么从没听说过。”
“你们又不是副掌门手下的当然不知道,但她呢,她可是副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她肯定知道。”张阳申说得绘声绘色。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拢的人群炸开了锅。
“明知师尊心有所属还要撬墙角,太不检点,这该被抓去戒律堂受罚吧。”有人愤愤不平。
“江副掌门护短,八成不会动她。”蓝衣弟子对江凌白未婚妻的兴趣更浓,催促张阳申道:“快给我们讲讲副掌门的未婚妻是谁。”
“副掌门的未婚妻,那可是天之骄女,绝世美人!”张阳申嘴皮都说得上了火,却毫无所觉般炯炯有神道:
“那位美人生来就有半神之体,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绝世美貌所惊艳。知道她是谁吗?知道她和江副掌门的婚约是由哪位尊者定下的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别磨蹭,快说快说!”听众被吊起胃口,急切催声。
张阳申却偏要卖关子,“还是不说了,怕吓坏你们。而且你们的嘴巴跟大喇叭似的叭叭叫,传出去长老找到我头上来就不好了,反正你们知道江副掌门的未婚妻并非等闲之辈就行了。”
“你搞什么!”埋怨声沸反盈天,还有人央求着,“阳申兄,你就透露透露嘛。”
高墙之外,薛樱脸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纤盈的指尖也不停悸颤。
她做错事她认罪,但张阳申师兄为何要大张旗鼓宣扬她的错处?他不是戒律堂的执法师兄吗,他不应该遵守戒律堂的纪律吗?
“不说了不说了。”张阳申摆手,“你们就当耳旁风听个乐子,别去薛师妹面前找事,她也是个可怜人。”
“嗤。”有人不满,“她哪里可怜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凡女走了八辈子运被江副掌门收为弟子,我们当中随便挑一个家世资质都比她好上百倍,怎么就她那么幸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张阳申眉梢一挑,“薛师妹拜入天宫后的勤勉有目共睹,人家可是早出晚归有时还整夜整夜不睡觉呢,你们谁做得到像她一样?”
“切,要是江副掌门当我的师尊,传给我那把顶级仙剑,我也能没日没夜地修炼。再说她那么拼命,这么久了还不只是个筑基期修士?我甚至怀疑雍和被擒与她无关,说不准她什么力都没出,白沾了江仙尊的光而已。”
一字一句传到薛樱耳中,她因委屈和愤怒握紧了拳头,刚要冲进院中对峙时,一只柔软的手倏地从后拉住了她。
“阿樱,”郦巧巧蹙着眉担忧,“他们满嘴混账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看见是郦巧巧,薛樱眼眶转瞬泛红,“我要进去找张阳申师兄讨个说法。”
郦巧巧赶忙为她拍背顺气,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来往后,才低声道:
“你有没有想过,张阳申是戒律堂弟子,他为什么敢四处散布你那件事?再说他如何知道昨晚的事?我分明记得昨晚除了你和江仙尊,就只有我和章珠元君在场。”
“而且,”郦巧巧越说越警惕,“张阳申也不过是一介弟子,他从何得知江仙尊未婚妻的事情,他难道亲眼见过吗?”
张阳申是仙胎出身,他拜入蓬莱天宫的时间虽早于薛樱,但也就近五十年的光景,绝无可能见过陨落百年的羲瑶。
薛樱心下浮着茫然,神情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师尊未婚妻的事情是别人告诉张阳申的?”
薛樱脑子不大够用,郦巧巧习惯了她遇见复杂问题就转不过弯的状态,索性挑明了道:
“张阳申是戒律堂弟子,戒律堂堂规严苛,有谁在背后撑腰他才敢这般肆意妄为?再说昨晚在场的几个人里,江仙尊不可能说出去,我也不会说出去,那么还剩谁?”
薛樱缓缓拨开迷雾,难以置信道:“是戒律堂堂主?”
“只有她。”郦巧巧面色沉重,只有戒律堂堂主,章珠元君。
“所以阿樱不要进去找张阳申的麻烦,他听令于章珠元君,即便你们闹到戒律堂,章珠元君也只会包庇他,你得不到公正。”
“章珠元君为什么要这样?”薛樱齿关打颤,章珠元君昨晚并无打算追究她冒犯师尊的迹象,为何一夜过去天翻地覆?
“人们无缘无故为难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为了另一个人。”郦巧巧觉察院中有人要出来了,立刻拉着薛樱离开。
为了另一个人?薛樱怔愣着,章珠元君是为了她喜爱的小神女吗?
“所以阿樱你最近要避避风头,我听他们那落井下石的架势,个个都偏心江仙尊的未婚妻。”
郦巧巧带着薛樱走上僻静小道,细心嘱咐后,又说:“我看阿樱心情不大好,要不我今晚再来陪你喝一盏桃花酒酿?”
“我戒酒了。”薛樱为自己在这个世界得以拥有郦巧巧这般真心的好友而感动,话中也带着浓浓的不舍,“巧巧,谢谢你,不过我以后或许不能和你喝酒了。”
“为什么一下子戒酒,是我酿的不好喝吗?我回去试试换个你喜欢的口味。”
“你酿得很好喝。”薛樱难为情地解释,“怪我酒量太差,饮酒会误事。”
与郦巧巧分开后,薛樱御剑来到江凌白的飞阁前。阁外云雾缭绕,薛樱抬手轻叩三声,“师尊,弟子求见。”
阁门随之打开,薛樱面对江凌白时仍有难堪和不自在,见过礼后也保持着低垂脑袋的姿态。
“薛樱?”江凌白望着局促的粉衣少女。
清缓的男声入耳,薛樱心口蓦地一痛,张阳申和同门的嬉笑贬毁如魔音回灌脑中,以至于她想到那位胜过她万倍的小神女,浑身也如蚂蚁噬咬般瘙痒不适,好半晌都难以吐字。
终于,她强捺喉中痒意,艰涩道:“师尊,章珠元君向弟子道明了,弟子答应与师尊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