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麦收季节,所有人都忙疯了。
作为家里的“壮劳力”,阿牛更是忙得没有一丝的空闲,直到最后一粒麦子入仓,才有了喘口气的功夫。
算来都有十来天没见雁儿了,趁着夜色尚浅,他敲开了隔壁的院门。
“看你,头发湿漉漉的,不擦干净就吹夜风,仗着身体好不当回事,等老了就该犯头风了。”雁儿扔给他一条手巾。
阿牛嘿嘿笑着,“来晚了,你就睡了。”
“那还洗什么洗,直接来啊。”
“浑身汗啊土啊的,怕熏着你。”
“哪个嫌过你,真是的……”
月光洒在繁茂的银杏叶上,夜风拂过,树叶也闪烁地摇动,一下一下,隔着清幽的夜色,轻轻抚摸着海棠树投射在地上的疏影。
四更天了,正是人们睡得最深沉的时候,阿牛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沉寂中,只有他“哒哒”的脚步声回响在路上。
雁儿的咳嗽又重了,听说用露水煎的药润肺效果更好,他一晚上没敢合眼,生怕耽误了——露水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有,早来晚来都不行。
似是一声马嘶透过夜幕遥遥传来,因为静,这声音分外刺耳。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马?
阿牛爬上树,抻着脖子向远处望去,如镜的月色下,有一个的黑影在快速移动,看着是朝村子的方向来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阿牛看见点点寒光若隐若现。
刀?
近了,更近了,都可以看到那人的脸上那条大刀疤,蜿蜿蜒蜒,好像一只巨大的虫子爬在那人脸上。
阿牛浑身寒毛倒立,直接从树下蹦了下来,甩开腿就往家跑,重新躲进地窖后方觉得急跳的心脏平缓了些。
那人没有看到他吧,肯定没有,天那么黑,那人又忙着赶路,肯定不会注意到他的!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蛐蛐儿唧唧啾啾的声音。阿牛试探着挪到地窖口,想要掀开一条缝看看外面的情况。
手刚摸到盖板,便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接近,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盖板霍地掀开,刀疤脸骇然映入眼帘。
“别叫。”刀疤脸捂住阿牛的嘴,“想活命就听话。”
阿牛顺从地点点头,没有反抗,任凭刀疤脸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刀疤脸点燃烛台,仔细看了他几眼,“为什么见了我就跑?”
“我……我怕。”
“这个时间你不在家睡觉,出去做什么?”
阿牛没有回答。
刀疤脸笑笑,突然说:“你就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藏在地窖里?”
阿牛心一紧,头低得更深了。
“出来。”刀疤脸打开地窖盖板,示意他跟上来,可阿牛手被反绑着,根本爬不了梯子。
刀疤脸又折返回来给他松绑,“别给我耍心眼,小子。”他晃了晃大刀,“除非你想试试,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阿牛一声不吭爬出地窖。
刀疤脸满意地点点头,也不着急走,在小院里溜溜达达看了一阵,“变了啊。”
语气竟有几分感慨!
说完又斜眼瞅阿牛,“明明有屋子,你怎么住地窖?那两个老家伙对你不好?也是,他们能对你好才有鬼,养你无法就是图个劳力而已。”
阿牛反驳他,“他们对我很好。”
刀疤脸不以为然,拍拍他的肩膀说:“跟我走,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保管是你从没见过的快活日子!”
阿牛连连后退,低声说:“不,我不跟你走。”
“那可由不得你。”刀疤脸一把拽住阿牛的胳膊,“你应该猜得出我是谁。”
“我不走。”阿牛说。
刀疤脸的耐心消失殆尽,干脆砸了阿牛一拳,“闭嘴!再嚷嚷我杀了那两个老家伙。”
阿牛果然不敢出声了。
就在这时,屋里亮起了灯,“阿牛?”
阿牛忙开口,“我……肚子疼……没事,你们接着睡吧。”
许是他声音颤动得厉害,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让老人家起了疑心,姥爷擎着烛台推门而出。
一看到院里的刀疤脸,姥爷当即变了脸色。
“你?!”
“老头儿,这孩子我就带走了。”刀疤脸大笑起来,脸上的疤痕一颤一颤的,就像条巨大的蜈蚣在扭动。
“阿牛——”姥爷手痉挛似地向前直直伸着冲过来,却被刀疤脸一脚踹翻在地,寒凛凛的刀片紧紧贴在姥爷的脖子上。
姥姥颤巍巍跪着求他,不住磕头,苍白的头发在风中瑟瑟颤抖。
阿牛低低咆哮一声,不顾一切夺刀疤脸手里的刀。他身高体壮,力气大得惊人,一时竟让刀疤脸有点控制不住他。
刀疤脸显得很意外,又笑,“有点我当年的模样,看在你小子的面上,就饶了这老头儿。”
说完他收回了刀,抓着阿牛往外走。
姥爷受伤了动弹不了,姥姥从地上爬起来,死死拽住阿牛不撒手。
阿牛也拼命挣扎,哭喊声很大,激起一阵犬吠鸡鸣,村里的人家也陆陆续续亮起了灯。
“土匪、土匪抢人啦!”大门口有人大喊。
是雁儿。
刀疤脸骂了句粗话,却是放开了阿牛,脸上仍是笑眯眯的,“小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是他爹,来接阿牛回家的,不是土匪。”
雁儿惊奇地打量他一眼,“你是他爹?可是阿牛的爹就是土匪,我娘去找里长啦,衙役们马上就到!”
这时已有村民赶过来了,可看着那明晃晃的大砍刀,他们不敢上前,只远远地看着。
刀疤脸冷笑一声,提高声音说:“官兵来了老子也不怕。”
他使劲拍了下腰,让系在腰上的牙牌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如今老子是吃官粮的人——卫所小旗,县衙的捕头还得给我见礼。”
拂晓的风吹过庭院,繁茂的银杏树抖动着,沙沙的响。
人们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怎么可能……”姥爷的脸色白得可怕,忽大喊起来,“胡说,定然是胡说!我闺女呢?我闺女呢?”
刀疤脸笑嘻嘻的,“和别的男人跑了,你们去宣府找找,兴许能找见她。”
宣府?那是哪里?
老两口对望了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迷茫,他们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宣府,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太过遥远和陌生的名字。
他们怔楞的功夫,刀疤脸伸手去抓阿牛的胳膊。
“不对!”阿牛猛地甩开刀疤脸的手,“不对!她死了,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刀疤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气也变得阴沉,“小子,不想走我不怪你,可是,不能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阿牛不断地尖叫,“我看见你杀了她!我看见你杀了我娘!你掐她的脖子,我躲在地窖里看得清清楚楚!”
刀疤脸转过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你杀了我娘!你把她装进麻袋,我看到了!”
“那时你才三岁,”刀疤脸皱着眉头,“你不可能记住那件事,谁告诉你的?不管是谁,他都在骗你。”
阿牛语速很快,紧张得发抖,“没人告诉我,我记得,不管我多努力想忘记,我都忘不了!”
“畜生——”姥姥恨得目眦尽裂,疯了似地一口咬在刀疤脸的胳膊。
刀疤脸用力向外一搡,姥姥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怎么挣扎也起不来。
他摸了摸脸上的刀疤,叹口气,“儿子,我真希望你没有看到这一切,本来你可以活下去,跟我过上好日子。”
他突然提高声音,“都出来吧,既然这村里有土匪,咱们官兵就该剿匪为民除害。”
一阵刺耳的利器碰撞声,从暗影中跳出数条人影,似兵似匪,似民似贼。
他们的刀尖,对准了村民。
整个村子顿时哗然。
刀疤脸伸出手卡住阿牛的脖子,他的手冰凉,带着死亡的气息。
阿牛本能的去掰他的手,可脖子上的禁锢越来越紧,他就像被困在水中,无法呼吸,手脚发软,没有一丝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倒下去。
就像当年,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倒下一样。
恍惚间,一道极亮极亮的光划破天幕,砰砰两声巨响,暗蓝色的天空中炸开巨大的焰火,映得半边天空都红了。
脖子上的力道猝然消失,突如其来的空气刺得阿牛的胸口针扎似的疼,他蜷缩在地上,看到了雁儿:她举着一支冒青烟的烟火棒。
“雁儿!”不知什么时候,雁儿的娘来了,她盯着雁儿手里的烟火棒,脸色惨白,眼中满是绝望。
刀疤脸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盯着雁儿说,“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燕北萧家和你什么关系?”
雁儿扔了烟火棒,“我和你说不着,反正你逃不了了。”
“萧家的人就算来了又能怎么样?”刀疤脸狞笑着,“那时你们都死了,土匪屠村杀人,是我们打跑了土匪,萧家还要给我们记功。”
说着,他举起了刀。
雁儿的娘死死护在雁儿身前,不停大喊:“快跑!快跑!”
刀疤脸巨大的身影罩住了雁儿的娘。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的场面交织在一起,阿牛好像又变成了三岁的孩子,躲在地窖里偷偷往外看。男人要带娘走,她不肯,拿菜刀砍了男人的脸,然后娘被他压在地上,慢慢不动弹了……
他没有办法阻止他,只能躲在最阴暗的地窖里,眼睁睁看着娘眼里的光逐渐暗淡下去。
那是噩梦的开始。
“不——”
狮子般的怒吼,是人们从未听到过的吼声,声振寰宇,要把十年的愧疚和愤怒统统发泄出来。
惊得刀疤脸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回头。
砰!
刀疤脸怔在那里,不可思议地盯着阿牛,摸了一下头,又看看满手的血,忽笑了,“好小子,果真是我儿子。”
接着,他倒下去,和那时候的娘一样,慢慢不动弹了。
阿牛手里握着锄头,脸上都是飞溅的血,他眼睛圆睁,愤激、惊恐、无措……种种情绪冲抵着他,让他的眼神空洞又迷茫。
刀疤脸的死亡让那些匪兵非常意外,然而更让他们意外的事来了。
无数披着盔甲的兵将,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些人和里正带来的捕役散勇完全不同,带着冷冽浓重的杀气,是铁和血的味道。
那是上过战场的人才有的气息,只会对普通老百姓喊打喊杀的匪兵,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仿佛须臾之间,战斗便结束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救治伤者、收拾残破的家当,阿牛仍僵硬地站在原地,紧握锄头,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阿牛杀了他亲爹!阿牛杀了他亲爹!”
是索峰在喊。
很快,叫喊声传遍了每个角落,村民们看着染血的锄头,神情各异。
“你救我三次了!”
冰冷的手被握住,暖意从指尖一点一滴传递过来,阿牛低下头,雁儿看着他笑。
“你是英雄。”她掏出手帕,温柔又仔细擦去阿牛脸上的血,“你救了我,还替你母亲报了仇,如果她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
咣当,锄头掉落在地,阿牛扁扁嘴,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
姥爷姥姥双双抱住阿牛,三人哭成了一团。
太阳出来了,暗夜过去了,噩梦,也到了苏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