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京城里的寒风作妖了几天,到腊八这日终于消停了,天色仍然昏暗,云层乌黑厚重,浓浓聚在一起,似要下雪了。
因是年前小节,朝中各部司安排官员只值半日,到了午时,便统统放归家。
宫里设宴,肃王下了值,回府换了身衣裳,就先去了东宫。
刚要迈进东宫的东暖阁,忽而听闻里面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
肃王略有迟疑,要将那已迈进去的脚收回来,却忽的被一把豆子洒在了身上。
细细小小的赤豆顺着肃王鸦青色暗纹团花锦袍滚落在脚边,散得到处都是。
“哈哈哈,太子哥哥你看,连三哥哥也没躲过我的赤豆打鬼①。”说话的姑娘眉眼如画,笑起来两只梨涡嵌入粉腮,甚是俏皮可爱,正是太子同母胞妹,九公主平宁。
肃王见是她,脸色不由温软了些许,抬脚迈进屋子。
太子笑道:“也就你有这种闲心思做这些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
“太子哥哥,你这么能说赤豆打鬼是小孩子家家的游戏。我今早还被皇祖母撒了一身呢。我听说民间就是这样将赤豆撒在人身上可驱邪除病的,你们是我亲哥哥我才撒的,旁人我还懒得管。”平宁噘嘴不服气,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太子用手指轻点一下她的鼻子,眼中满是宠溺道:“是是是,孤错了。其实撒在身上哪里比得上吃进肚子里。今晚你多吃几碗腊八粥,保你明年身康体健,好运连连,找到一位好驸马。”
“太子哥哥,你就欺负我,你就欺负我!”羞红脸的平宁从衣兜里抓出一把赤豆,一把朝太子撒去。
“三哥哥不帮我,也是欺负我。”平宁又抓了一把赤豆撒到肃王身上。
豆子兜头兜脸袭来,细细麻麻落在脸上,不痛,但是多少有些不舒服。
肃王无奈摇头,避开太子躲在墙边。
太子平时在外人面前甚是在意言行举止,总是一派老成稳重的模样,只因自己胞妹可爱可亲,才与她玩闹一下。
肃王并未参战,却也被连累其中,连衣领缝隙间都夹杂了几颗赤豆。
待平宁的豆子撒完了,这场“赤豆打鬼”大战这才肯作罢。
太子吩咐侍从将平宁撒的豆子捡起来,清洗干净熬成腊八粥分给宫中众人。
眼看宫宴时间临近,中宫派人来催,三人便一起从东宫出发前往宴会之处。
腊八宫宴原是皇上家宴,往年只有帝后、嫔妃和皇子公主参加,这次一并请了乌塔皇室。
开宴前,皇后就先把平宁叫到身边,嘱咐她今天哪里都不许去,只能呆在她身边。
平宁撅起小嘴有些不乐意:“母后,连如厕都不行?”
皇后道:“你要是如厕,我就直接派人送你回宫,不许再折返回来。”
平宁不解,“为何?”
“不为何,你今晚听本宫话就是了。”
“那我少喝汤水不如厕了,听说乌塔王子今晚也带了舞姬来,儿臣要好好欣赏呢。”
皇后见她还是一团孩子气,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忧心。
临出门前,皇后见平宁发髻上的那只瑞珠海棠花步摇亮得扎眼,伸手将它取下。
“母后,你干嘛!”平宁睁大眼睛,不明白母后已是满头珠翠,为何还要抢她的步摇。
“你这只步摇与你身上的衣裳不相衬,先不戴了,明儿母后给你再寻一只好的。”皇后没好气地将她步摇收好。
“我身上这衣服已经够素的了,再没有这只步摇,那跟街边乞丐有何不同,我肯定会比平康比下去的。”
“比下去便比下去,你服饰衣裳搭配不伦不类,更不成体统。”
“我哪有——”
皇后不由分说,拽着平宁就走。
众人入宴后,皇后往皇上另外一边看去,果然见八公主平康也坐在唐贵妃身边,唐贵妃将她看得死死的。
皇后在心中啧了一下。
本宫就说嘛,今日场上怎么来了这么多郡主县主呢,连着几个久不露面的老皇叔也都来了。
平宁也往平康那边瞄去,眼瞅着平康身上也并无出众华翠珠宝,这才渐渐气平,乖乖坐在母亲身旁。
宫宴开始,乌塔王子遥祝皇上康健,皇上亦再次对乌塔王子表示欢迎,双方客套完毕,便是歌舞轮番登场了。
大梁的歌舞端庄大气,彰显□□大国风采。
大梁歌舞之后,便是乌塔国的歌舞。
乌塔王子带来的西域舞姬果然名不虚传,身子曼妙柔软,舞姿动人。
轻纱曼舞,旋转跳跃间,舞姬们仿佛将寒冬驱走,只留下一片火热。
中原大梁贵胄在宫里何曾见过如此火热的舞姬,其中有几个姿色容貌绝美的纷纷游走在皇上太子和诸位亲王之间。
皇上和太子尚能维持端庄体面,肃王更不用说了,他身边原旋转有一个舞姬,后来不知怎么的在肃王身边绕了一圈又改去了别处,端王面上春意盎然,但也还算克制。
然那几位老皇叔却没有这样的自制力了,见到舞姬朝自己飘来,欢喜之情溢于脸上,眼睛恨不得长在这些美艳舞姬身上。
皇后冷眼看着这些舞姬,冷嗤一声。
看吧,这些妖精要是收进了宫里,可有的头疼。
遥遥看向唐贵妃,唐贵妃的脸上神情果然十分精彩。
皇后慨叹,在这后宫之中的女子,无论是谁,都不容易。
若是平时再不斗斗,撒撒气,只想着“闲庭独坐对闲花”②,枯坐等死,那才叫蹉跎岁月,悲哀可怜呢。
皇后看向身边的几个孩子,太子根基渐固,为人沉稳宽厚,她很满意。平宁虽是孩子气,可女儿矜贵娇养也没什么,她不担心,然肃王……
咦?肃王呢?
肃王的位置上是空的,皇后只看见肃王身边的内侍王全。
皇后着人叫王全过来问话。
“肃王呢?”
“王爷回大理寺去了。”
“怎么就走了?”
“奴才也不知,王爷只说有事,得回大理寺一趟。”
“大理寺是藏了什么宝贝吗?他这么巴巴地赶着去,连过节也不消停。”皇后紧紧拧着眉毛,烦恼道。
两个亲生的都没那么操心,这个不是亲生的倒是让她操碎了心。
王全不敢接话,只能将头低得更低。
“去吧。”皇后没好气道。
王全应是,躬身下去了。
舞姬退去后,众人尤意犹未尽。
其后,康王家的元仪郡主和齐王家的云洛郡主一起登台合作表演,一人抚琴,一人跳舞。
双姝艳美,各有芳华,然比起刚才火辣热情的乌塔舞姬,还是显得索然了些。
歌舞毕,乌塔王子盛赞大梁华彩风流,又对元仪和云洛的琴技和舞技颂扬一番。
至此,皇后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连平宁嚷着要去如厕,她也放她去了。
紧接着又是相互敬酒恭祝,场上气氛热络,双方相谈甚欢,像是那驿站刺客行刺之事从未发生一般。
只有乌塔公主兰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对敬酒之人爱答不理,还摆出来一副奇臭无比的脸色,明明白白向众人昭示。
我已见过世间最好的沈郎,你们这些粗鲁丑陋之人莫要挨本宫。
一场欢宴直至宾客尽欢才散场,果不其然。
乌塔王子带来的那群舞姬中,最貌美的几个被献给了大梁贵胄。
皇上和太子意思意思各收了一个,端王和两位老皇叔各收了两个。
还有一个老皇叔,已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便只好婉拒了。
回宫时,平宁一路愤慨不已。
“母后,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皇后没理会平宁的愤慨,“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天下美人那么多,我能全部防得住?”
保住了你,我高兴还来不及的。
虽说双方应有默契不会提让嫡出公主去乌塔和亲,但是万一呢,谁知道那乌塔王子会不会跟他妹子一样都是个疯子。
皇后不肯,唐贵妃也怕。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干了件保护女儿的事。
平宁尤有愤慨之言需要抒发,皇后将步摇插回平宁的发髻上,打断她,“两国邦交,那有那么多情情爱爱之说,也就交易罢了。”
平宁怔愣一会,不太明白,喃喃道:“那三哥哥就可以不收。”
提到肃王,皇后脑仁疼。
收了是不好,但是不收,好像更加不好。
***
肃王并非真有什么要事要赶回大理寺,只是不喜刚才那样的场合。
但是既然说了,便也打算去大理寺看看之前几件疑案的案宗。
他今日在宴上喝了几盅,特意独自一人骑马醒酒,高大的紫电马通身乌黑油亮,喷着响鼻,马蹄哒哒地跟着主人松散的心意信步而游。
刚才宴席上的西域舞姬妩媚妖娆,用轻纱缠腰,□□着臂膀,手腕和脚腕处都系着拇指大小的铜制铃铛。
舞姬舞动身躯四肢时,铃铛铃铃作响,初闻时尚觉得清脆悦耳,但若是一直萦绕在身边,便如无数蚊蝇飞舞,令人烦躁。
在那美艳舞姬妄想要伸出两条白玉般的胳膊攀上他肩膀之时,他冷冽目光注视着舞姬,用乌塔话对她说了一个词:滚!
舞姬吓得慌张后退,连腕间的铃铛也被抖落了一只,再也不敢贪恋,踏着纷乱的舞步旋转去了旁边的老皇叔那里。
落在他脚边的铃铛滚了几圈,刚好朝上那面刻着一弯月牙,是乌塔国的图腾,最常见不过的。
京城天气昏暗了许久,只有朔风呼啸,连雨雪都不曾落下一滴。
肃王抬眼看了一眼厚重浓黑的苍穹,丝毫不见月牙影子。
他这是多久没见到月亮了,最后一次见,还是——
那个半张侧颜美得让人炫目,似天上皎白明月那位沈姑娘。
腊八,他竟然将这事忘了!
虽然想着不大可能,但也不再是闲散骑马的状态。
紫电在主人催促下撒开四只蹄子欢快地在空无人烟的大街上跑了起来。
到了大理寺门口,肃王翻身下马,朱红大门紧闭,门前一片寂静。
他心中稍宽,正要喊人开门,忽然瞥见门口的石狮子旁一角绯水色的裙摆。
或是听闻马声,一张清绝美艳的脸小心翼翼地从石狮子身后探出,乌黑的杏眼望着他尤待有些不敢相信。
那杏眼的主人怔愣一会儿,忽而朝自己飞奔而来。
轻盈的身躯几乎要撞到他的怀里,却又堪堪甚有分寸地在离他半臂之间的距离停住。
沈姑娘抬着一张清艳绝世的秀美脸庞,眼角尤带着湿润,娇娇柔柔地看着他:“王爷,婳儿以为你不会来了。”
姑娘的声音绵软,像是附带了什么诡异术法,倏忽一下穿透肃王的耳膜,钻进躯体里,顺着血脉流动,寻到了那颗冷硬如铁的心。
然后,再如初生小猫一般,朝那心挠了一下,又轻又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