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戚象盈和穆镜方愣住,抬头望去,却见穆老夫人确实在轻微地点头。
几人齐齐望向戚象盈,表情带着震惊。
那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戚象盈其实也挺诧异,她就是随口试试,主要是没忍住,看两个人你猜一个我猜一个,老夫人面色显然不好,遂没忍住出了声。
万万没想到,居然猜对了。
低下头,挠挠脸,不好意思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蒙对了。”
常嬷嬷回过神,朝她竖个大拇指。
“要不然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么看,夫人合该是我们国公府的孙媳妇儿,”
这话一出,戚象盈更加不好意思了。
倒是穆镜方朝她看了一眼又一眼,眼中带着惊诧与复杂。
隐隐的,似乎还有几分恍惚。
得到老夫人颔首,常嬷嬷喜得跟什么一样,叠声吩咐丫鬟赶紧呈过来痰盂。
完了还笑呵呵道:“原先只有我能揣摩老主子的意思,现下有了新孙媳妇,总算不是我一个人抓耳挠腮了。”
听到这促狭的话,两个小丫鬟“噗嗤”笑了。
戚象盈本有些不自在,生怕自个儿说错了,这话一出,也跟着抿着唇笑了。
心头绷着的那口气也散了。
没猜错就好。
常嬷嬷一边招呼着小丫鬟伺候老夫人,一边拽着戚象盈自然地转过身,听见后头哗啦几阵声响,紧接着传来布绵擦拭索索的声音,她回过身,走上前帮老夫人细细擦拭嘴角。
戚象盈后知后觉,老夫人这是一身体面,不愿让小辈望见自个儿狼狈样子。
收拾好后,老夫人靠在床头,眉目变得舒缓。
这时候,膳房膳食到了,摆了跟前桌子一桌。
老夫人慢条斯理地用膳,刚刚清醒,不敢用太多,也不敢进油腻料重的饮食,桌子上俱是汤面青菜米粥等清淡养胃的东西。
穆镜方和戚象盈陪老夫人用膳,其实两个人根本就没吃,只是陪着老夫人,尽尽自个儿的孝心。
期间,常嬷嬷根据老夫人神情,为她挑菜盛粥,擦手擦脸,忙得不亦乐乎。
撤下膳食后,老夫人靠回床头,微阖双眼,脸色明显变得红润。
瞧老夫人气色不错,穆镜方和常嬷嬷松快几分。
这时候,老夫人忽然眉梢一提,看起来又有打算。
常嬷嬷忙仔细揣度老夫人神情,半晌,尴尬地骚骚耳垂。
常嬷嬷跟随老夫人半生,堪称最懂她心意之人,旁的不说,前国公世子和现国公爷都不如她懂老主子,老主子想说的话通常也是她从中转述,但有时候,她也会力有不逮,毕竟不真真是老夫人肚子里的蛔虫。
恍如方才,又恍如此时。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原来国公爷靠不住,只能靠她绞尽脑汁猜测,如今府上新进了孙媳妇,且照着刚才样式看,没准能继续摸准老夫人的意思。
常嬷嬷扭过头,期待地凝望戚象盈。
受她影响,两个小丫鬟视线紧跟追随过来。
包括本不以为意的穆镜方,他注视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琥珀色瞳孔深处隐隐泛出金色,好似一圈圈古韵神秘涟漪,引着人不自觉沉溺进去。
被所有人注视着,戚象盈腿脚紧张,手心开始发汗。
她头脑空白,但奇异的,好像真能懂老夫人的意思,不知道是她胡乱猜测,还是隐隐直觉出众。
几乎不过脑子,一句话脱口而出。
“祖母是不是想敞开窗子,看看外头何时何景?”
话落,众人看向老夫人,一眼瞥见穆老夫人面露诧异,当然,老夫人面瘫,表情不是十分明显,但足够让人看出她此时诧异的心情。
老夫人目光落到戚象盈身上,头一次显露高瞧,眼神骤然明亮。
如此,众人还有什么不懂,看来戚象盈又猜对了。
这下,就连穆镜方都不由出声。
“你如何知道?”
戚象盈有些拘束,揪着手指,脸颊红扑扑的。
“就,就一下能明白啊。”
她同样始料未及,心生出激动,如此老夫人不会再对她不满,影响她古代社杂摊平日常吧。
穆镜方眼带茫然,这般简单,为何他总是南辕北辙,难不成是他侍祖母不慈?
“哎哟,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儿,这叫什么?这就叫合该注定的缘分,白云真人不愧当世仙人,一手卜卦之术出神入化,这门冲喜果真冲对了。”常嬷嬷忽然一拍大.腿,喜滋滋乐道。
老夫人清醒的消息并戚象盈能完整意会老夫人的言语转瞬传遍韶年院。
丫鬟们奔走相告,喜不自禁,首先当然是欣喜老夫人清醒过来。
慢慢的,眼波流传,视线落到后方安静当个透明人的戚象盈身上。
先前国公爷要娶这个外界传言很一般的戚氏时,府上不少丫鬟婆子议论,话语间免不了不屑和看不上,觉得她百般配不上自家国公爷,不知国公爷是被谁给忽悠了,居然相信什么命理冲喜之说,叫那破落户戚氏钻了空子,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居然当真有了效果。
一时间,韶年院下人空前对戚象盈印象好。
戚象盈回到林香园时,缠枝还在絮叨这件事。
“夫人,您真是咱们府上的大恩人,命数之说原来不是天花乱坠。”
坐到位子上,戚象盈眼神无奈。
“这句话,你已经絮叨好几遍了。”
就算她一开始有些激动,现下也被她反复唠叨得冷静下来。
缠枝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是性子不稳重的人,实在是今日所见太过匪夷所思,还有一点,夫人冲喜有效果,还能“听懂”老夫人面部神情,这两样足以稳定夫人日后的地位。
老夫人醒来后,戚象盈明显感觉到国公府活跃不少,之前倒不是不活跃,而是老夫人昏迷,国公爷心情不虞,导致府上下人奴仆不敢大声谈笑,氛围相对比较压抑沉寂。
不过戚象盈日子跟之前没什么差别,老夫人不喜人打扰,不需要她每日晨昏定省,戚象盈正好社杂欢喜。
不知不觉,她成亲五六日了。
孙嬷嬷和李嬷嬷是国公府的大嬷嬷,同时也是管家嬷嬷,国公府没有女主人,老夫人瘫痪不.良于言没法儿管家,穆镜方于是提拔了两位大嬷嬷,负责督管府上一应内务,大方向由常嬷嬷把控,许多年下来倒也没出过差错。
两位嬷嬷分管不同的方面,今日,两人聚在了一起。
“不知不觉国公爷大婚六日了,老姐姐,你是什么章程?”
孙嬷嬷随意靠着凭栏,跟前是上好龙井,多年管家,身上自有一股高贵显达气度,手指轻敲石板桌面,中指上戴着枚拇指肚大小的翡翠方戒,五指细嫩没有丁点茧子。
她对面坐着位看起来比她大几岁的妇人,妇人着素雅色衣衫,只简单簪了根木簪,但仔细看去,能看出通身华贵不凡,木簪是紫檀木材料,上头坠着米粒大小白玉,但白玉通透无暇,品质上佳。
李嬷嬷端起茶盏,轻轻拂去茶沫,神情平淡。
“能是什么章程,咱们与人仆从,自是当以主子为先。”
“听老姐姐这意思,是想归权给这位夫人?”孙嬷嬷有些不信,好笑道。
李嬷嬷放下茶盏,笑得温和。
“这么说也不算错,夫人毕竟名正言顺,原本国公爷就说过,国公府内务暂时交由我们管理,等未来国公夫人入府后再交还给她。”
孙嬷嬷翻个白眼,她才不信呢,这个老狐狸会这么轻易放权,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了解谁啊。
偌大国公府没有女主子,虽说还有个老夫人和常嬷嬷压在上头,但老夫人没精力过问府上事宜,常嬷嬷只负责把控府上大方向,她们二人被付诸管家权后,府上只手遮天这么久,可谓比宫里娘娘还自在潇洒,冷不丁让她们放弃到手的权利,她能舍得放弃?
反正她不舍得。
“话虽如此,但我们都知道,夫人嫁进来乃是为冲喜,并不能当寻常婚娶对待,我们不知国公爷对夫人的打算,况且夫人刚嫁进来,对府上章程也不了解。”
孙嬷嬷站起身,笑了笑:“眼看要到祭祖日了,府上要操办起来,老妹觉得,这事还是请示过国公爷为好。”
这话蕴含意思就是仍旧按照往常来,只当这位国公夫人是个高高在上的花瓶,话说回来,要不是祭祖日马上到来,大操大办迫在眉睫,两人也不会坐下来商讨接下来事宜。
李嬷嬷跟着站起身,没有给出明显附和,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孙嬷嬷心下知道李嬷嬷势必多方考量,但她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嗤之以鼻,觉得李嬷嬷年龄大了,老了,有点畏首畏尾了,当年锐不可当的气势都快磨没了。
临漳亭建在高台上,周围假山林立,底下一潭清澈见底的活水池塘,里头鱼儿恣意游来游去。
过了会儿,一道倩影出现在台阶前。
攀爬十几阶台阶,出现在临漳亭,见到坐到亭子里的李嬷嬷,她微微一笑。
“干娘,我来了。”
李嬷嬷回过头,轻轻颔首,神情仍是温和的。
“来,坐。”
她坐到她对面,就听见李嬷嬷跟她说,讲讲这位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缠枝表情平静,显然早就猜到李嬷嬷叫她过来的目的,她这个大丫鬟位置就是李嬷嬷运作过去的。
照缠枝性子,不管主子性情和善或者刁钻她都有话可说,但这位主子……一时间,缠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显而易见,她跟她见过的所有主子都不一样。
见她迟迟没吭声,李嬷嬷笑出声。
“怎么?很难概括?还是说,她性子恶劣到你一言难尽?”
听到这话,缠枝立即摇头说“不”。
就算有些捉摸不透,缠枝也要承认,这位主子并不刁钻恶劣,甚至她还有点喜欢这位主子。
虽然说,身为奴仆,本就应当真心尊敬忠心主子,但尊敬忠心跟喜欢是不一样的,缠枝很分得清这一点。
想了想,她斟酌道:“嬷嬷,我想您亲自见一下更加好。”
李嬷嬷挑眉,方才缠枝沉默时她没有惊诧,此时是当真有些诧异。
缠枝这话的意思是,她更偏向李嬷嬷见这位夫人,不是等闲地见,而是提出归权拜见这位夫人。
……
大雁南飞,秋色宜人。
内室,戚象盈丝毫不顾形象地葛优躺,一边看话本,一边感受窗边秋风习习。
下了不允许丫鬟随意进出的禁令就是舒服,平时房内只有她一个人,就算大丫鬟缠枝要进来,也会站在门外招呼一声。
一个人不愁吃喝的日子真爽啊。
她早先还担心应付不来穆镜方的三位长辈,但其实想想,那三位长辈想必很看不上她,哦刨除掉那位神志不清的穆姑母,剩下两位应当很看不上她,平时当然不会怎么搭理她,那她跟解放有什么区别。
过去种种,果然是她想岔了啊。
唯一遗憾是没有网络和手机,不能上网冲浪,如果有这两个,那她日子真是赛天堂啊。
正美滋滋苦恼着,缠枝外头禀报说,李嬷嬷来了。
戚象盈抚了下头发,敷衍嗯嗯应声,过了会儿,倏忽回过神。
李嬷嬷是谁?
等李嬷嬷跨进正厅,戚象盈已经拾掇好,端庄坐在上首,乍一看,浑身上下说不出得端庄华贵。
李嬷嬷上前拜见,戚象盈忙让她起身。
方才梳妆期间,缠枝已经跟她解释过,李嬷嬷在府上的职务地位。
换言之,李嬷嬷是能直接管理她吃穿用度的大管家。
虽说她身为国公夫人,等闲吃穿用度水平不会低,李嬷嬷不可能苛待她,但李嬷嬷要是想给她小鞋穿,于细节处下文章,她也不会过得舒心。
因而,面对李嬷嬷,戚象盈面上十分和善。
当主子有一样好,你不用想方设法跟下人起话题,反倒是下人要主动顺着你话走,不让你冷场。
李嬷嬷同样如此,她上来先是一顿夸赞表忠心,言语之恳切,险些让戚象盈揽镜自照,她当真有李嬷嬷说得那样高尚?
瞧瞧人家说的,国色天香,蕙质兰心,温柔贤淑,惠心妍状……
总之,戚象盈认得这些字,组合起来,却怎么都无法跟她自个儿联系起来。
她有些汗颜,只得拼命夸赞回去,什么你也很好,老练通达,材优干济,公平正直……原谅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成语了。
听到她的夸赞,李嬷嬷显见有些惊诧,她抬眼跟缠枝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明白她迟迟不语的原因了。
这位主子,罕见得和善平等。
没错,她并不是站在主子的高位置,说话的口吻甚至更像跟你处于同水平,你夸赞我,我也客套地夸回去,而不是其他主子那般,或含蓄或高傲地接受,而后高高在上赏赐口吻回复一二。
心下迟疑,有些迷惘,有些不适应戚象盈的说话口吻,还有就是,外人都觉得她身为管家大嬷嬷,身份高贵,不定多称心如意,但谁又能理解她的战战兢兢,生怕事情处理不当犯下大错,有愧主子的交代,还有面对主子时那份卑微的心情。
好半晌,李嬷嬷收起复杂思绪,笑着道。
“好叫夫人知晓,原本府上没有女主子,国公爷把管家权一分为二,叫老奴先行保管一部分,说等夫人进门后便交出去,老奴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一直期待府上添位端庄高贵的女主子,老奴也好卸掉身上的重担,叫管家权回归本该有的人手里,恰逢近日祭祖日到来,老奴正好顺理成章跟夫人交接手上事宜。”
听完,戚象盈满脑袋问号。
不是,穆镜方没跟他们交代,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国公夫人,并不负责府上事宜吗?
与此同时,孙嬷嬷找到了穆镜方书房。
三日假期过后,穆镜方回归当值,但今日无事,下值就早点。
听说孙嬷嬷来了,他微抬头,示意下人放进来。
孙嬷嬷一进来就行叩拜大礼,口中谦卑,被叫起后方提起此次过来的目的,主要为着几日后的祭祖日的事儿,是否还按照往年章程办。
她问这话,一来是例行请教府中大事儿,二来也是试探国公爷对新夫人的态度。
国公爷有没有放权给新夫人的想法呢?
孙嬷嬷心下紧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