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晏期年来到温行雪车内,一直闭目养神的郎君才睁开眼。
他肤色偏白,眸色偏淡,与好友对视时,眼神波澜不惊。
晏期年弯腰坐到他对面榻上,问道:“方才没事吧?”
“没事。”
温行雪给他倒茶,“世泽兄,晏五娘子的事……”
晏期年扬眸:“此事我已有决定,多亏却寒发现婉婉之事,及时告知,才让我能及时赶到、阻止小妹犯下大错。”
温行雪点头。
“还请却寒务必保密。”
“好。”
晏期年饮了口茶,眉间忧愁不散,“如今你我皆因婉婉之事耽搁多日,若再不启程,恐怕就赶不上回京述职的队伍了。”
温行雪端坐着,回话:“我不过一刑部小官,迟几日回京无碍,只是世泽兄代领江南监察使一职,若离开太久,恐遭人诟病。”
晏期年:“确实担心此事。只是……”
“只是因晏五娘的事难以脱身。”温行雪善解人意地接话,他道:“若世泽兄信我,可以将五娘交给我来看顾。”
晏期年登时松了一口气:“我自是信你为人的。若你能帮我,我心里的石头也算放下。”
我自是信你为人的。
温行雪深深望了好友一眼,呼吸略沉,思绪差一点就飘回前世的血腥中,他手微颤,垂眸,笑道:“能帮你,我很高兴。”
晏期年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深意,他不解。
但习惯了。
他们自幼相识,对彼此都很熟悉了解。只是近几年,晏期年渐渐觉得温行雪与自己疏离了,甚至有时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晏期年曾问过他为什么,温行雪回答得轻巧:“想事。”
晏期年有时也会觉得好友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可他知道温行雪十年苦读,为的是出人头地。
同样心思重的人,言多必失。
晏期年便很少纠结。
只是对待亲妹一事上,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道:“小妹体弱多病,一程路下来少不得生病,还劳你费心。”
温行雪:“我会留意。”
晏期年一直在思考如何妥善处置小妹的事,想来女子最终归宿都是嫁人,他便想给小妹找一个般配的。
别人他信不过,可若是对方是温行雪,便另当别论。
两人多年好友,不需要顾那么多礼法,晏期年思量一番,直接发问:“从未听过却寒心许哪家女郎,近日见却寒对婉婉多有偏护,也不知你对婉婉何意?”
恍然听他这么一问,温行雪静了一会,“此事,等处理好晏五娘子的事再谈也不迟。”
晏期年微眯眸,什么叫不迟?他对好友的答话非常不满意!
他今日非得逼温行雪说出心意不可!
晏期年重重将茶盏砸在桌上,哐当一声响,连桌案上的杯盏都被震了起来。
他厉声道:“温行雪!你若对婉婉有意,就不要藏着掖着,她年纪不小了,等不起你!”
温行雪眉目一展。
他伸手去扶桌上摇晃旋转的茶盏,似不经意地回道:“晏五娘子年纪是不小了,可世泽兄不成亲,让我怎么娶你的妹妹。”
此话一出,场面倏忽静下。
晏期年脸色瞬变,眼神都空了下,良久他声音沙哑:“快了。”
“我快成亲了。”
温行雪便笑:“那就先恭喜世泽兄了。”
“嗯。”
话说到这,晏期年已经没了谈话的兴趣,匆匆道了别,开始准备回京的事。
*
晏期年快马加鞭启程的当晚,温行雪来找晏苏荷谈话。
她怎么也没想到温行雪是来帮她的。
毕竟她在江南的消息就是他传给兄长的。
晏苏荷计划要打一场硬仗:兄长会把她押送回长安,然后软禁她、断了她面圣陈情的机会,若是再被祖父知晓,以祖父的手段,估计会杀了她一了百了。还有母亲大人,她一定会责罚斥责她,再计划把她嫁给哪家高门,好巩固她在晏家的地位。
回到长安后,晏苏荷预计要打一场血战的。
却不想温行雪给她指出了另一条路,让她不可置信、却如遇甘霖——
他说要带她逃跑。
*
第二日一早,所有甲卫被人迷晕,而温行雪带着她们骑快马,奔赴长安。
一路山林绿野,在马背上连日奔波,晏苏荷感觉自己全身骨头都要被震碎,皮肉擦伤甚至出血,胃里更是翻山倒海,让她几度呕吐昏迷、根本没心思去想温行雪帮她的原因。
她就这么一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提前回到了长安。
*
江南贪污一案解决,缴获白银五十余万两,财物珠宝不计其数,帝大喜,欲见功臣进行嘉奖,而假冒“方砚清”的晏苏荷便在其中。
原本的方砚清出身寒门,是一个入京赶考的士子。不幸的是他在入京途中遭到抢劫,晏苏荷遇到时他已经身亡,便假冒了他的身份结交官员,进入朝堂。
温行雪算得很准,他们紧跟在押送贪官的队伍后面回到了长安。
三日后皇帝召见功臣,晏苏荷先去见大理寺卿,解释了自己提前回京的事——毕竟此时的“方砚清”应该因病重而在江南养病。
大理寺卿向来对“他”看重满意,也为“他”在江南此案中立下大功而高兴,便立刻安排她随大理寺其他官员一起进宫面圣,还向晏苏荷透露皇帝打算给她升官的消息。
晏苏荷笑笑道谢。
她做男子打扮时会用螺子黛把眉毛画粗画黑,然后脸上扑一层炭粉。但即便这样也盖不住她的清绝骨相。她生得美而不艳,自带一种清直气质,那种美是与生俱来的,美在一颦一蹙间,而不在乎肤色与眉形。
不管在哪都有大半男女为她倾倒。
若有人问她为什么没有喉结,就会有许多可怜她的同僚上前帮答:方郎他阿母怀上他时希望这胎是女儿,就不知从哪处得来土方子,日日服用。可这世上哪有转性的法子,他阿母生下他,见是个男儿也就无可奈何,哪曾想这药的副作用竟然长到了方郎身上,就是,就是男人的那方面,唉!不太行!
便这样隐瞒过去。
可今日她没有画粗眉敷炭粉,而是大大方方顶着那白雪般清美的脸出了门。
出门时琼若泪眼汪汪,哭着让她平安回来。
温行雪倒是没说什么,一贯地温柔淡漠,就好像什么事都与他无关般。
进宫面圣途中,有几个同僚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聊天,多半是惊艳于她的相貌改变前来调侃的。
晏苏荷一一温笑回应。
若是忽略掉她冰冷入骨的手指的话,她表现得还算淡然。
快步入承天门时,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下,场面倏忽一静,晏苏荷抬眸瞧了眼,只虚虚瞥到宽敞白石砖道上,一人骑马飞驰而来,疾如闪电,还来不及多看几眼,她就得跟着众臣退到一侧。
身边大臣躬身行礼,齐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小侯爷。”
晏苏荷也低下头行礼。
策马在前的少年身着靛蓝色对襟锦袍,面容俊朗,正目光凌冽地直视前方。高大黑马上他身姿单薄,握着缰绳的手臂却格外有力量感,整个人随着马背颠簸,凶猛而稳当。
马蹄声响,风起尘扬,少年从众官身前飞掠而过,端的是一副肆意无畏模样。
而后面追上来的那位锦绣华服的殿下则朝官员摆手:“免礼免礼!”便继续踢马追人,嘴里边喊:“珩哥!珩哥!你等等我啊!”
少年回眸一笑,肆意轻狂:“殿下,才刚开始就要认输了?”
速度未减。
太子嗤了声,笑起来时双眸含星般,少年意气十足,他轻哼道:“我才不会认输!”说罢扬鞭策马,金丝绣的华服在日光下如流光闪烁,一眨眼便跑出一丈远。
而太子的侍从、内侍们正从后面远远跑来,气喘吁吁:“殿下!殿下!等等奴啊!”
良久,宫道上马蹄声消失,内侍紧追主子而去,晏苏荷方才起身,走神地盯着地面,安静的样子与身侧的闹腾格格不入。
她发着呆,听到身边官员讨论,“萧小侯爷简直是目无王法、胆大妄为!竟带着太子殿下在宫道上赛马,当真是个北地回来的蛮子!”
御史台的人则道:“等本官回去一定写篇折子好好参他一笔!”
又有人劝:“陛下对萧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参他又有何用,何必得罪了人去?”
“呵!监察百官、上呈天听乃本官职责所在,若因畏惧强权而不敢发声,使陛下闭目塞听,才是我等之过错!”
“唉!”相劝的官员叹了一声气,没再说话。
晏苏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那小侯爷是哪位。
只是她内心一直不安,根本没心情去想这位小侯爷的事。
这个小插曲反让她更加紧张,只能用指甲掐着手心,才冷静下来。
晏苏荷垂下眼眸,心无旁碍地随官员们走过承天门。
一路到了宣政殿门口,通传太监的尖声一层层传进去,而后礼部官员出来迎他们进殿。
晏苏荷与一众小官跟在最后。
突然一声:“太子少师、户部晏侍郎权江南监察使到!”
晏苏荷心一跳,垂眸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
晏期年一身紫袍,与众不同,从他跨进门开始,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气场严肃冷厉,一进殿内周围气氛都冷了几分,就连龙椅上那龙章凤姿的帝王都忍不住瞧他几眼。
皇帝又不得不感叹他舅舅家生了个好孙儿。
晏期年抬眸习惯性地在殿内扫视一周,目光落到一出纤瘦身影时骤然冷下,就连脚步都慢了一点。
众人屏住呼吸,正欲顺着晏期年视线瞧去,他却已经自然地向前走去。
晏期年行稽首礼:“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让他平身,接下来就是例行奏事表彰,下面的官员上报情况,皇帝却悄悄拿着笔,在摊开的徽纸上画画,时不时附和表扬几句。
终于轮到他说话的时候,皇帝这才端起架子,开始按功表彰。
大臣们都知道本朝皇帝没什么政治手段,好在大虞内有晏国舅主持朝政,外有萧国公安邦定国,臣子们对于皇帝的期待久而久之也就降到了——不成为玩物丧志的暴君就感恩戴德了。
当然,能适当奖赏的话就再好不过!
轮到晏苏荷的时候,皇帝也是照例夸了她一番,然后封赏升官,他正挺直腰背、端着一派威严的帝王气势,等着这个小官员感激涕零地领旨谢恩,却不想,在礼部官员念完封赏的下一刻,“方砚清”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