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勉强压下心头的急切，许槿径直去了距离酒店不远的一家百货商店。
上了二楼的服装区后，先给老爷子和老太太每人选了套福字不断头的红色唐装——
老爷子今年七十二，正是本命年，至于说老太太，则是七十三，按照老人的说法，七十三也是个坎儿。
买红色唐装，也是讨个吉利。
两套唐装包好后，许槿又给二舅卫振明买了身四个口袋的中山装，给二妗买了件她最爱穿的那种白色涤纶上衣配黑色直筒裤，给大哥卫岳恒二哥卫韶恒每人买了件T恤。之后又去了鞋区，给姥姥姥爷一人买了一双鞋。老爷子脚冬天里总是暖不热，许槿就特意给他选了那种厚底的牛皮鞋，里面还植满了厚厚的羊毛，老太太裹了脚，许槿就给她挑了双秋香色带精美绣花的方口绣鞋。
再去百货区称了二斤瓜子，二斤大白兔奶糖，二斤虾酥糖，拿了两瓶麦乳精，一袋子鸡蛋糕，最后又拎了几封点心。
“唐装一套二十九，两套总共五十八……点心十六……”
服务员噼里啪啦打了会儿算盘，很快得出钱数，“一百九十二……”
这么说着，不觉上下打量许槿，心说这姑娘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这才多大功夫啊，就花了这么多。比方说她，一个月还挣不来这么多工资呢。
许槿也有些犯愁，刚才买那会儿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儿眼瞧着堆在一起这么多，怕是不好拿。
售货员也是个好心的，笑眯眯从柜台后面递出来个化肥袋子：
“这袋子都是干净的，你要是不嫌弃，就装一下……”
“不嫌弃不嫌弃，”许槿自是感激无比，道了谢后，把东西装好，又在中间打了个结，随即扔到肩上，扛着往卫家住的郊区那边去了。
别看十多年后，卫家所在的北郊就会因为出了不少拆一代而名声大噪，现在却依旧是十足十的农村模样。
黄土路上遍布深一道浅一道的车辙印，但凡刮点儿风，灰尘就噗噗的落满一脸，等走到村口那边，许槿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了。
再加上背在肩上的化肥袋，瞧着就和逃荒的似的。
这会儿的年轻人出去打工的还不多，再加上又是农闲时分，黄土路两边挨着墙根那儿，一排排坐的全是人。
瞧见背着化肥袋子越来越近的许槿，大家无疑就有些好奇，正打量间，就瞧见许槿朝他们走过来，冲大家笑了下后，随即冲着距离最近的一个老太太道：
“奶奶麻烦您一件事，知不知道卫振明家在哪里住啊？”
毕竟时间太过久远，这里又添加了不少新房，许槿一时竟然找不到卫家在哪儿了。
“找振明家？你是他们家亲戚？”
“嗯，卫振明是我二舅。”许槿大方的点头。
“你二舅？”那老太太明显大吃一惊，上下打量许槿，试探着道，“你，是兰子家那个小闺女？”
“是，我是小槿……”
“哎呦，哎呦，你竟然是小槿啊，”老太太顿时更加激动，“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兰子的三婶，你小时候嘴可甜，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叫三姥姥……”
边说边不住摇头叹气：
“小槿啊，你怎么才想起来看你姥姥和姥爷啊……这些年，你姥姥因为想你天天哭，一只眼睛都要哭瞎了……你舅舅他们一家，过得苦啊……”
虽然老太太没有明着说，语气明显就有些复杂——
她就没见过疼闺女疼到这种程度的。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左邻右舍哪家的闺女不是出嫁后，还想着拉拔娘家的？
也就老嫂子这一家，不但没沾过闺女家啥光，还把老本都给折里了。铁路工人的铁饭碗给女婿了，还帮着屎一把尿一把的拉拔外孙女外孙子。
结果女婿倒好，一点儿不感恩不说，还不许几个孩子和这边亲，甚至把因为心疼孩子们没了娘，跋涉上百里过去看望的老两口直接撵了出来。
老两口当时是哭着回来的。可他们再难过又有什么用？还担心去的勤了惹恼许洪生，让几个孩子真就被毒打，二老哪里还敢再次登门……
“……你二舅前些年伤了腿，什么重活都不能做，他们厂子也不景气，早就关门了……这几年，他们一家就是靠着你姥爷那点儿退休工资……”三姥姥正说着呢，忽然顿了一下，“哎呦，还真是巧，那不是你妗子吗？”
许槿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瞧见从左边拐过来的一个包着块灰头巾的妇人，正挎着个篮子匆匆往这边走。
“英子，英子，”三姥姥赶紧叫她，“快过来看看，谁来看你们了？”
二舅妈名叫周传英，当年和二舅一起都在帆布厂工作。许槿印象里，二妗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因为就生了二表哥一个，一下班，就最喜欢抱着许槿，亲香个不停，母亲卫兰没了后，看她在家里老挨打，二妗不止一次念叨过，索性把她要过来，就当他们老卫家的女儿……
犹记得二妗最喜欢穿白色的的确良褂子，下身的裤子也是那种笔直笔直的，一时竟然怎么也无法和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瞧着很是老态龙钟的女人联系起来——
二妗现在应该也就不到五十岁，何至于就老成了这个样子？
周传英明显也听到了老太太的声音，疑惑的朝许槿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的那一刻，许槿眼睛就有些火辣辣的，赶紧快走一步，上前接住周传英：
“二妗，是我呀，小槿……”
骤然被许槿抱住胳膊的周传英明显有些木然，等彻底消化了三婶和许槿的话后，整个人都懵了，激动之下，胳膊上挎的篮子都差点儿摔了：
“小槿，你是，小槿？”
“是我，二妗，我是小槿……”许槿也是鼻头发酸，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哎呦，真是我们家小槿啊……”看见许槿哭，回过神来的周传英顿时心疼的不行，赶紧放下手中的篮子，给许槿擦眼泪。只经常做重活的关系，周传英的掌心长满了老茧，搓在脸上明显就有些发疼。
许槿却只觉得一阵熨帖，就是那颗从重生回来总是七上八下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看见两人哭，旁边的三姥姥明显也有些难过，边跟着擦眼泪边道：
“小槿回来了，这是好事啊……快别哭了，赶紧回家吧，也让你姥姥姥爷也高兴高兴……”
小槿这孩子，都瘦成什么样了，一看就是受了不少苦。还有这一身的土，以及背着的鼓鼓囊囊的化肥袋——
怕是被她爹打的受不住了，逃出来投奔卫家的。
周传英也明显是这么想的，瞧着许槿的神情怜惜不已：
“乖囡，咱们回家，二妗给你做好吃的……”
说着把篮子交到左手上，空出来右手就去帮许槿提化肥袋子。
“不用，我自己背得动……”
“背得动什么啊，”周传英说着，止不住用手背在脸上用力抹了一下——
他们家乖囡小时候长多好看，瞧着就和个小仙童似的，再看看现在，瘦的眼都塌坑了，和要饭花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还有背着的这鼓鼓囊囊的化肥袋，瞧着就和出来逃荒似的，足见这些年，外甥女怕是过得很不好。
担心许槿难过，赶紧擦掉眼泪，又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大米团塞到许槿手里——
这种用白糖和大米花粘到一块儿的零食，是许槿小时候最爱吃的。那会儿周传英下班，就总爱给她带这个。
“你先吃着垫垫肚子……”
“行，我吃着，”许槿眼里含着泪，却是不肯让周传英帮着拎袋子，“我自己拎得动。”
看她坚持，周传英也只得作罢，本是愁苦的脸色，再瞧见许槿后，也舒展了不少。
“咱们家还在老地方呢，就是旁边又起了新房子，你又走了这么多年……是二妗和二舅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也没去看过你……”周传英说着，又想掉眼泪。
丈夫生病，老爷子老太太年龄大了，时不时也会有个三灾五病的，下面还要抚养大哥留下的岳恒和自家那个小子，这些年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
她也想许槿这个外甥女儿，就是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就是想帮许槿，也是有心无力。这会儿瞧见许槿这么狼狈的过来，足见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周传英顿时觉得愧疚无比。
“二妗您别这么说，”许槿只觉一颗心都仿佛被扭成了一团，“怪我没早点儿过来看你们，对不起……”
还要再说，就瞧见胡同口那边一个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后背都有些佝偻的男子。
许槿眼泪再次下来了——那是二舅卫振明。
卫家的人都是高个子，卫振明也是足有一米八多的身高，长相也是刚毅帅气的那种。许槿小的时候，卫振明回家就会把她驼在脖子上举高高，每次都逗得许槿笑个不停。
再看现在的卫振明，拄着个拐杖站在那里，再没有了从前挺拔的身形，腰是佝偻的，头发也白了一多半……
许槿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等到了卫振明旁边，放下背着的化肥袋子，一下扶住了卫振明，哽咽着道：
“二舅……”
许槿这么冲过来时，卫振明明显是有些慌张的，不是拄着拐杖不方便，早就让到旁边了。这会儿被许槿搀着胳膊，再听见许槿的称呼，卫振明一下僵在了那里，拄着拐杖的手都跟着哆嗦起来。
周传英也从后面赶了过来，看他这样，笑着啐了一口：
“你之前不是天天念叨，说想小槿了吗，现在小槿来了，你咋又一声不吱了？”
卫振明却仿佛没有听到妻子的话似的，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摸了摸许槿的头发，叫了声“小槿”：
“好好，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却在一家人转身往家里去时，盯着扶着自己的许槿后脑勺看了许久，那模样，好像担心一眨眼，外甥女就会不见了似的。
顺着这条路进去后又拐了个弯，远远的瞧见门口那棵老枣树，熟悉的感觉顿时回来了。只是和周传英说的一般，小院前后左右都起了新房子，衬得卫家的房子越发低矮破旧，又被前面的房子隔着，吴桂花许槿认不出来了。
周传英却无疑心情很好，不管见到谁，都会停一下，跟人家说一声，小姑子的女儿过来看他们了——
这些年，不知多少人背后甚至当面笑话他们一家被女婿许洪生这个白眼狼给坑了，甚至卫兰那几个孩子也是没良心的，这么多年都不肯踩姥姥姥爷家的门。
周传英这么郑重的跟每一个人介绍许槿，除了她自己高兴之外，无疑也有给外甥女正名的意思。
听周传英说是卫兰那个曾经寄养在卫家的大女儿，村里人也是惊了一下，继而又有些怜悯——
瞧瞧这背着的化肥袋子，无疑是来投靠的。就是卫家现在这样的情形，自家都捉襟见肘，怎么还能再多养活个人？
也就周传英是个实心眼的，不说赶紧把人赶出去，还高兴成这样……
也有些小孩子，跟了过去看稀罕。
有那跑得快的，已经冲进了卫家小院，冲着里面大声吆喝：
“……韶恒哥，你们家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