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丧礼
或许是世间的污秽化成浓墨把云染黑,蚕食了皎月,阴雨连绵,敲打在白色的招魂幡和黑色的棺木上,也掉在王鹤衣身上。雨丝带着似愁似怨的凉,让她遍体生寒,夹杂着泪水冷进心里。
“起身吧。”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像是老了十岁。他向来沉着,此时也露出几分脆弱和疲惫,强撑起精神主持丧礼。
跪着的众人终于停止嚎啕,踉跄着站起身来,耳边唯余潇潇雨声和低声抽噎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王鹤衣:祖母去了,她最亲近的人、那个最宽仁慈祥的老媪去了。她脑中空白,所有的知觉都汇聚在似是被剜掉一块的心上,痛的无力去想些什么了。
“大小姐!”
“窈儿!“
两声惊呼打破了王鹤衣的麻木,当她循声望去之时,只见姐姐王舒窈已经倒在了嫡母怀中,父亲大哥也担忧的站在旁边,周围是小厮婢女围成的圈。王鹤衣索性也歇了过去看看的心思,只是乖巧的站在姨娘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想抚平她的疲惫。雨中跪了这么久再算上丧仪和哭泣,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打击也太过劳累了。
看到大家走动,二人忙跟在后面进屋,站在角落静静看着郎中把脉。除了大夫人忍不住的啼哭声,时间似乎冻结了一般。
王鹤衣深知,祖母刚逝,长姐又病,不日又将随父丁忧返乡。实乃多事之秋,更应守礼谨慎些为好,不敢有大动作,只默默站在角落。
少顷。
“大小姐身子本就虚弱,如今又长跪淋雨,染了风寒。之后好好将养着也无甚大碍。”
待郎中退下,看着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王舒窈和神色戚戚的众人,王鹤衣走上前道“女儿与长姐向来情谊深厚,且恰逢祖母丧,女儿自请为祖母和长姐抄录佛经,以示孝悌之义。”
“好孩子。”大夫人擦了擦眼泪把王鹤衣扶起,温声道“你有这份心,也是王家的福分了。丧礼繁琐劳心劳身,大家且回去歇息吧。”众人这才陆陆续续散去。
王鹤衣一门心思的往回走,直到细雨将鬓角再次沾湿才回首注意到,身后打着伞奔跑着狂追自己的侍女冰儿,便就近找了处屋檐驻足。
“小姐怎不等奴婢为你撑伞?若是也如同大小姐般害了风寒怎好?还有小姐本就苦恼经文晦涩,又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去抄那佛经。”
王鹤衣钻到伞下,往四周看了看,葱白的手指置于唇瓣中央。
“倒是我的不是了,以后一定等等冰儿。后面嘛,嘘,回去再告诉你。”王鹤衣勉强一笑,尽量说的轻快些。
冰儿担忧的看着自家小姐,终究是只能在后半段路牢牢用伞护住王鹤衣回到闺房。
王鹤衣拿着烛台轻轻放在刚铺好的宣纸旁,烛火衬得美人苍白的脸多了几分暖色,只见她开口:“冰儿,我很幸运。父兄开明,主母长姐通情达理,身边有你和姨娘,还有,还拥有过疼爱我的祖母。”
“小姐……”冰儿看着小姐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倔强的不肯掉下来,心疼却又无从下口。
“但是,我不能辜负这一份幸运。我知道,我这样尊敬主母,谨小慎微可以让以后的我过得更好,让你和姨娘过得更好,就足够了。”王鹤衣顿了顿,又道:“况且,祖母对我的疼爱,长姐对我的仁厚都不假。圣人不也说嘛,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算没有感激,好名声也是我的,谁都夺不走。”
后半夜,雨霁云开,月光洒在了埋头抄写的少女脸上。王鹤衣揉了揉手腕,起身搁笔。摩挲着怀中珍藏的令牌,神使鬼差越过在月光照耀下如水中藻荇交横的院落树影,走到祖母的院子,看着精致的一花一木,和祖母在世时并无变化。
她想起幼时和祖母晚上一同在夜晚驻足赏月,少闲人如吾祖孙二人者。几年如一日看着月圆月缺,看着每天映在地上的树影摇摆。那时祖母有时会着抚着她的头愤愤道:
“你这丫头本是惯会让人省心的,可我看你这么听话懂事,又怕你一直忍让受了委屈。我当年可是一点委屈没受过,横刀立马,谁不服打谁。可你这孩子向来性情沉静,若是嫁不好夫家,被人欺负死可如何是好啊!我还得为你好好相看。”
那时的王鹤衣无需紧张的说相信大夫人仁厚宽和、不会苛待庶女。只会向祖母撒娇。
“这事儿可得好好麻烦祖母。衣衣要是没嫁出去,就罚祖母陪我一辈子。”
“你这小灵精,竟然要我老婆子给你操一辈子心。”
祖孙就是再担忧也不由得被她气笑了。
自己的一生才刚刚起笔,祖母却违背誓言先走了。不过确实,祖母在临终前还在为自己操心。
古朴的室内,祖母气若游丝的躺在塌上,用力挥了挥手召鹤衣向前: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呀,之前一直想找个良人把你托付,如今还没找到,我就先走了……咳咳……如果嫁的不好受了欺负,你也别把心思困在后院,当年昭阳公主建立昭凌军,也是想给天下女子一个退路……”
祖母轻轻把一块令牌放在鹤衣手心,强撑着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
“祖母!祖母你醒醒!你别睡!”
鹤衣抱着祖母痛哭摇晃,眼泪滴在了令牌上带着些岁月痕迹的昭凌二字上,却唤不回祖母的魂灵。
先帝永嘉年间,涿州刺史石泓梓勾结外虏谋反,国都陷落、天子南狩,史称永嘉之变。当时祖母正年轻,痛骂朝廷无所作为,连夜离家投奔了朝阳公主所建的娘子军—昭凌军。十几年南征北战终于得以还于旧都,安定朝廷。昭凌军也保留到今天,虽然因为昭阳公主及其旧部的相继离世略显衰颓,但余威仍在。
祖母真是为了她的衣衣费尽了心思。握着令牌,让鹤衣想到祖母的手,历经战场杀伐和岁月磨砺变得粗糙,可是无比温暖。她想,为了祖母,也要收起悲伤,好好为自己谋划,绝不可给家族添乱。
看着令牌上的字,她思忖,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真的就是自己的一生了吗?可是自己不通武艺,昭凌军一事,太遥远了。
可是这令牌要交到父亲手上吗?不可,这是祖母特地留给她的,祖母肯定不会害她。万一……真的……用得上呢。
翌日,听说王舒窈醒来,王鹤衣连忙带着冰儿前去慰问。
冰儿眉毛微蹙:“小姐,奴婢刚听大小姐那儿的婢子说起,大小姐醒来后言行举止似乎有些奇怪。”
“祖母过世,长姐许是太过伤心,人之常情罢了。她若是奇怪,我这几日又哭又笑岂不就成疯婆子了?”
鹤衣调笑起来没注意到冰儿的欲言又止,跨过门槛就要进入院中,却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隐约传来:“战胜绿茶庶妹,攻略陈王然后带着我的思想造福世界。系统啊,这么说我是大女主呀。”“啊,好的,不用说话能交流就好。”
她在和谁讲话?系统又是何物?战胜?攻略?战胜我也就罢了,可她与陈王素昧平生,为何要与陈王相比呢?且不说男女有别……鹤衣思忖道,长姐确实奇怪,连说话语气都与平日不同。虽是奇怪,但王鹤衣仍旧挂上关心的表情入室寒暄。
“一听到长姐苏醒我可就连忙赶来了,现在见你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好好好,让你费心真是难为你了。”
闻言,王鹤衣不由得愣怔了一瞬,心道:长姐这语气似乎有些阴阳怪气?为何听着让人如此不适呢。罢了,或许是错觉吧。王舒窈看庶妹一愣,心中笑道,系统果然没错,我这庶妹真的是茶艺惊人,以往装的再好这不也露馅了嘛。她抬了抬头,珠钗也随之晃了晃。
“妹妹呀,你可不要有什么小心思。毕竟这里的正房娘子是我娘,嫡女也只能是我,这永远都改不了。不然容易可害了自己。”
“鹤衣谨遵长姐教诲。”
“行了,知道了就出去吧,我要歇息了。”王舒窈不耐烦的赶人。
王鹤衣只得抱着一肚子话施施然离去,长姐确实和往日不太一样了,尤其是进屋前的那些话,太过匪夷所思。不过王鹤衣一直信奉想不通的事何必耗费心神,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就不想了。几日后就要回太原了,计划下要带什么书回去则更为要紧。
鹤衣寝房内。
“冰儿?”王鹤衣放下手中的书,发现冰儿又神游到天际了。拜访过长姐后,她就频频走神。王鹤衣突然想到长姐奇怪的话和冰儿复杂的神色。
“冰儿,关于长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奴婢……奴婢不确定。但小姐你一定要小心大小姐,她可能会对您不利。”
小心长姐?还未等王鹤衣回过神来,冰儿当即跪下请罪。
“奴婢妄议主子,请小姐责罚。但是小姐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绝不会诓骗……。”
“无妨,我会注意的。虽然不理解缘由,但我怎么会不相信冰儿呢?”
王鹤衣扶起婢女,又揉了一把她毛茸茸的脑袋,虽是疑惑但还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