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一）
潇湘被丢在一个路边小水沟里，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
此时已近黄昏，路上流民携家带口地日夜逃命。乱世里，人命不值钱，没人会注意一个路边的五岁幼童。所幸官道旁野兽少，但人在危险的时候也会选择吃同类。潇湘站起来，用瘦柴的小手撑着地面往外爬，可她太虚弱了，手臂撑不住身体，摔了个狗啃泥。
路的前方渐渐喧哗起来，隐约有混乱的马蹄声和惨叫，人们开始尖叫着往回跑。潇湘抱头趴好，装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惨叫、砍杀声和马蹄声从头顶的路面上经过，有黏腥的液体流过她的脸。
无论什么时代，战乱都是最大的不幸。
马蹄声和惨叫声逐渐远去，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连伤者的声音都消失了，这片地方笼罩在死亡般的寂静中。一想到这些人都死了，潇湘不由得害怕，她更不敢睁眼，低声啜泣起来。
沾满泥土的靴子无声地停在潇湘身边，一双手笨拙地把她抱起来。
“小姑娘，莫哭。”他说。
潇湘抬起头，月光里，她看到了一双清冷中含着怜悯的眼睛。此人容貌极美，月下雪山般皎然无尘，又有一种寂静宏大的气息，如同万古的山脉。
潇湘一时愣住了，下意识地往地上看去——地上没有她的尸体，看来还活着，这位想必是人非鬼。她鬼迷心窍地伸出手，摸了摸江雪寒的脸，是有实体的。
他不解道：“摸我作甚？”
潇湘抽抽噎噎：“我以为是梦，月中仙人来救我。”
“这不是梦，我也不是月中仙人。你的家人呢？”
“阿爹阿娘带着哥哥逃命去了。”潇湘如实道。
江雪寒风尘仆仆地赶路半个多月，白衣下摆已经变成了泥灰色。他本是在高空御风而行，看到乱军屠杀流民便下来阻止，没想到意外捡了一个孩子。
救都救了，自然也不在乎她这一身的泥水沾在衣服上。
高空御风太冷，他只能选择徒步。走着走着，发现有无主的战马在路边徘徊，他便用外衣裹住潇湘，骑马去下一个城镇。马蹄的声音单调至极，细微的哭声却越发明显，低头一看，是怀里的幼童咬着手指流泪。
他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饿。”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江雪寒见状，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孩子是怕被嫌弃才一直忍着，忍不住了才哭出来。他从乾坤袋里拿出水囊和干粮。这段日子他风餐露宿，只想尽快回宗门复命。
“现在只有这个了，如果下一个镇子没有遭难，我们再去找家店吃点热的。”
“谢谢哥哥，有这个就好了。”潇湘小声道谢，接过冷馒头和冷水，吃得飞快。她是真的饿了，何况她今生的父母也就如此对她而已。
过了一会儿，江雪寒听不到她的动静，低头一看，她已经抱着水囊睡着了，脸上犹带泪痕。
风声过耳，仿佛有个声音在江雪寒耳边说，这孩子将会成为他重要的人。
潇湘和江雪寒的初遇，是兵荒马乱之中，一点烛火般摇曳的温暖。
一夜疾行，天明时，人困马乏。所幸已经到了镇上，许多流民聚集在小镇里，见江雪寒过来，纷纷打听离散的亲人的消息，江雪寒简略地讲了一下乱军的屠杀，许多人当下便哭起来。
潇湘在江雪寒怀里睡了半夜醒来，他怀中十分温暖，比她平时睡的光床板舒适多了。看到周围的环境之后，她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外衫拉到头上，遮住了半张脸。如果那家人已经来到了这个镇上，她一点都不想被发现，更不想横生事端，给这个带了她一程又给她馒头吃的人添麻烦。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打扮尚且算是入时，头上簪着银钗的妇人挤到江雪寒马前，哭天抢地：“湘湘呀，我的湘湘！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死丫头怎么可以丢下阿娘呢？走，跟我去找你爹爹和哥哥吧！”
她一只手抹着眼泪，另一只手却力大无穷，拉着潇湘的腿直往下拽，险些把潇湘大头朝下地拉下来。
江雪寒皱眉，拨了一下马，马抖抖身子，把这妇人吓了一跳，开始打量起马上的人来。只一眼，她就露出了思量的神情，也不假哭了，脸上根本没有一滴眼泪。
“你怎知她是你女儿？”江雪寒明知故问。怀里的潇湘缩了缩，似乎不想相认。
“嗐，这我还能认错吗？”妇人的目光看向潇湘的脚。他眼神一瞟，便知道为何暴露了——潇湘脚上的一双小鞋子脏得看不出本色，前端均被磨破，左边露着一根脚趾，右边露着两根，如此特色，想必独一无二。而这妇人穿着尚可，可见不是贫家，如此便是故意磋磨了。
他记得潇湘说她的父母带着哥哥逃命去了，必是嫌她麻烦便丢在半路。
“这双小鞋，奴家做了好久，这丫头才两年就穿烂了！”妇人指着潇湘大声呵责。有人看看潇湘这明显小了许多的鞋，摇摇头，只是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荒唐！”他喝道，“这孩子明明是我在路上捡的，何来父母？”
“你这小子说话恁地难听！”妇人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引来了许多围观之人，其中便有人认出他来。
“这不是江仙尊吗！仙尊来了，那边的问题一定解决了！”有人叫起好来。
江雪寒向四周拱手致意，人们让开一条路，让他的马穿过市集。店小二听闻江雪寒到来，急忙打扫上房，在厨下烧好洗澡水供他沐浴。
妇人看他面嫩，本以为他是普通的修士，可以欺负欺负，不料是鼎鼎大名的江仙尊，大家一喊，她脸上挂不住，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转，心虚地走掉了。
上房内早已摆好了一桌早餐，有粥有菜，有煎有炸，却全是素食，不见一点荤腥。
“我去洗澡，你先吃饭。”江雪寒径直转向屏风后面，他把脱下来的脏衣服搭在屏风上，泡在舒适的热水里，舒服得叹了口气。
北斗宗在七星山上，山势曲折犹如北斗，其中有一处隐秘的温泉，江雪寒累了就去泡一泡，疲惫全消，故此养成了有条件就要泡个澡的习惯。这次事关重大，他略洗一洗，就出来了。他从乾坤袋里拿出干净的衣服鞋袜，把旧的卷起来丢进去，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桌前。
“吃饱了吗？”
“饱了，谢谢仙尊。”潇湘喝了一碗粥，她摸着饱饱的肚子叹了口气。
江雪寒上下打量着她，小小年纪，别人家的孩子脸上都带着婴儿肥，她却瘦骨伶仃，小脸只巴掌大。昨夜在马上，他不得不随时注意着别把这孩子从胳膊下边漏出去。
“你平时吃不饱吗？”
潇湘道：“阿娘总说家里没钱，不过她对我还是挺好的，我每顿有半个馒头吃呢。如果爹爹和哥哥有吃剩下的肉、汤、菜，我还能多吃一点。……我、我可以也洗个澡吗？”
江雪寒听了潇湘的话，心里五味杂陈，点点头。潇湘快活地跑进去，屏风后响起水声。潇湘洗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心里舒坦得不行。
仙尊用过的水，也比一身泥要好。
这会儿功夫，江雪寒已经结了账。看潇湘的小脸洗过之后白白净净，不由得生起几分喜爱。店小二将没有吃完的早点打包给他，顺口道：“这孩子能跟着仙尊真是有福了，说不定将来就是一个绝世高手。您慢走——”
二人从客栈出来，刚上马就被久候在此的一家三口围住了。
妇人态度一改，露出讨好的眼神，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说：“刚才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了仙尊，真是不好意思，只是小女——”她看着潇湘，意思很明显：把人留下来。
江雪寒没说话，父亲道：“这孩子给您当个贴身丫鬟，或者等她长大了，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虽然丢弃了她，可那是不得已。把她养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那个，您要不看着给点辛苦费？十两就行！”他搓着手，一副市侩的模样。
潇湘的哥哥是个小胖子，叉腰腆肚，鼻孔朝天：“不要以为你是什么仙尊就了不起，我妹妹可是很贵的！”
江雪寒淡漠中带着嫌恶的眼神一扫，那夫妇便不敢说话了，只有那小胖子气鼓鼓的，一脸炮灰样地骂骂咧咧。
他从乾坤袋里随手摸出一个小银锭丢到他们面前，道：“滚。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父亲刚想讨价还价，母亲拉拉他的衣服，摇了摇头，夫妇俩千恩万谢地带着小胖子走了。临走的时候，她父亲还高兴地嘱咐道：“伺候好仙尊啊，湘湘！”
“我不是你父亲那个意思。”官道上，江雪寒打马飞奔，潇湘侧坐马前，被他裹在斗篷里，看不见脸。
他感到潇湘的小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个仙尊真好、真温柔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