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完)
潇湘向侍者要了一坛烈酒和一个酒壶,又要了许多绷带。
床帐被重新挂起来,江雪寒趴在床边,身侧与床接触的地方垫着许多白布用来吸水。他忍着剧痛,任潇湘用烈酒浇洗先前的药粉,又用蘸过烈酒的绷带擦拭伤口,直到伤口内的组织再次暴露在空气里。
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眉头紧皱,修长有力的手指抓着床头雕花的木栏,手臂青筋暴起。木栏的漆面出现了裂痕。
潇湘拿出放大镜的精神,端着烛台一丝不苟地检查。
江雪寒的背部肌肤雪白,骨肉匀称。如果不是这可怕的伤口斜着横在上面,可谓赏心悦目了。
她手上的绷带不停,一会儿便用了许多,层层堆叠在床脚边的空盆里。
“有了!”
一根褐色的绒毛,扎在伤口深处,若不是潇湘心细,几乎无法发现。她用烈酒浇了一下手,便去摘它。
“啊!”江雪寒第一次出声,他的背痛苦地挺了一下,脖颈仰起,细细的血水从伤口渗出,床头的木栏竟被他硬生生掰碎了一块。
“有根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好像生根了。”潇湘见状不敢再拔,只好拿出秦三娘装在一堆零碎里的小镜子,照给他看。
江雪寒忍着剧痛,勉强撑起身回头看,他眼神有点迷蒙,含着水光,只看了一眼就咬牙道:“拔出来。”
“那你忍住哦。”潇湘紧张地搓了搓手指,用力一拽。
江雪寒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着的哀鸣,紧接着脱力般俯趴在床边,睫毛低垂,大口地喘着气,背部起伏,伤口便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张合。
待江雪寒的剧痛稍稍缓和,她马上用绷带垫着手,把拔下来的毛送到他眼前。
这根褐色的毛梢部接近透明,江雪寒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是未化形的大妖的毛,毛囊已经在他的伤口里扎根,此番拔出,根部还连着一点碎肉。
可是他打退的大妖,是一条蛇妖。
江雪寒回忆着这次退妖的经历,发现可疑之处颇多。这城主府,有意思。
看过大妖的毛之后,江雪寒第一时间给宗门发信,让宗门派人来接他——好不容易修了五百年才站在修士巅峰,倘若被人谋害,折在这区区灵枢城,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发完信,他才注意到床边忙碌的潇湘。她已经把江雪寒背上残留的药渣擦干净,又把垫在身体两侧吸水,现在已经染上血色的白布拿走,一并放在那个铜盆里。盆里此时摞起了高高的一摞,潇湘把剩下的一点烈酒浇在上面,拿出小火镰来。
秦三娘是个细心的人,潇湘能不能想到的东西她都给打包上了。潇湘心里给秦三娘点了个赞。可这火镰却不听她使唤,打了好几次,连一点火星都没有。
“你站远一点。”江雪寒出声道。他一弹指,盆中窜起橙色的火焰,片刻便将盆里堆积的许多绷带烧成灰烬。
潇湘拿着新绷带过来,要了他自带的外伤药,又把绷带缠回那个大夫打的样子。等铜盆不那么烫手时,就端着盆子出去,把灰烬倒进下水道,还用放在院子角落的扫帚细心地扫了扫,扫过再浇上水,力求不留下任何痕迹。
江雪寒静静地俯卧着,睫毛低垂,面色苍白。昏黄的烛光照着他的半边脸,另半边隐在暗中,勾勒着他脸上的线条,是脆弱柔和的美。
待潇湘进来,他问:“云华都没看到,你是如何发现的?”
“如果是那个大夫有问题就好解释了,”潇湘小声答道,“如果是之前就有,或许是云华仙子害羞,没看仔细。”
潇湘真心觉得如果江雪寒和云华仙子是CP也不错,两个美人在一起,那就是美貌的平方,生的孩子一定赏心悦目美貌异常。
江雪寒睁开了眼睛,微微偏过头,重新上下打量着她。她梳了双丫髻,穿着新的青布衫裙,颈上挂着云华仙子送的小白玉长命锁,容貌清秀,只是看着有点木讷。
小小年纪便如此胆大心细,聪敏稳重,处变不惊,连见到大妖的毛发都冷静无比,即使将来仙途有限,也是个值得培养的苗子。他不禁动了替宗门收人的心思。
潇湘:不,她只是没见过大妖多可怕而已。
江雪寒虚弱地闭起眼睛,整个人放松下来:“为什么要烧掉这些绷带?”这孩子居然知道把这些东西毁掉。
“那个大夫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坏事。我怕他们拿到这些扎小人咒你。那么多绷带,能扎好几十个呢。”潇湘不假思索地答道。
江雪寒被她的玄(迷)学(信)脑惊到,一时表情有点复杂。
“谢谢。等回到宗门,我就奖励你。”他抬起手,摸了摸潇湘的小脑瓜,闭上了眼睛。
潇湘摇了摇头,说:“你花钱雇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江雪寒一放松就睡着了,没有听到潇湘后边的话。潇湘拉过被子替他盖上,打了个呵欠,走到侍者在外间铺好的丫鬟铺位,盖上被子睡了。
烛尾融尽,烛心歪倒在一汪蜡油当中,渐渐熄灭。
这一夜极为安宁。只是明月之下,有人好眠,有人不安。
拔出大妖的毛发虽然痛得一时,但总归伤口没有再受诅咒的晦气影响,开始愈合。次日便好了许多,他故意装作虚弱的样子,以消解幕后之人的警惕心,私下和宗门增加联系以备不测。
宗门的人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他趴在床上,苍白的脸上烧得两团潮红,看起来更孱弱了。
不知道那幕后之人看到他这幅样子是否还满意?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仙尊,晚饭吃点什么?”潇湘蹦跶着进来,看到他露出冷笑有点意外,却也没有很意外的样子。
江雪寒咳嗽了几声,虚弱道:“浑身不适,没有什么胃口,你自己吃吧。”他在乾坤袋里找到了以前炼的辟谷丹,吃了一把,手握灵石慢慢吸收着灵力,准备把病弱形象坚持到底。
潇湘“哦”了一声没多问,也没去吃饭,就搬着板凳坐到他床前。入夜,那个奇怪的大夫又来了,先是一通装模作样的问诊,又给江雪寒换药。潇湘好奇地凑到跟前,看他如何搞事。
大夫解开绷带,看到江雪寒的伤口居然恢复了一些,眼下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江仙尊,您的伤口,不知当说不当说。”
江雪寒烧得眼神迷离,反应也迟钝了两秒:“大夫请讲。”
“您以后再也不用养伤了。”大夫突然从袖子里翻出一把匕首,向江雪寒的后心插下去。他抓住了人在好奇时几乎无防备的心态,打算一举干掉江雪寒。
变故突生,潇湘马上跑出去大喊:“救命啊!来人啊!有刺客谋害仙尊!”纤细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四周却没有一点人声。明月当空,四周却寂静得可怕。
屋里陡然发出爆炸声,那医生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他被炸伤了左腿,慌不择路地向院门冲去。他以为江雪寒真的会好奇。江雪寒也确实有几分好奇,可他失败了。
江雪寒披衣追出,立在檐下。他没有梳头,墨发披散,苍白美丽的面孔在月光下如同幽鬼。那医生回头一看,脸色比见了鬼还恐怖,刚想推门,却被结界弹了回来,跌坐在地。他爬起来,四处张望,甚是慌乱。
“江某不知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弦心圣手?竟劳您大驾,几次三番亲自下手,还用弦心术控制了整个城主府。”他不疾不徐地系上衣带,眼睛却紧盯着那大夫。
潇湘在江雪寒身边的暗影里蹲下,免得吸引火力。弦心圣手却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用古怪的声音说道:“小童儿,老夫心善,便劝你一句,你莫跟他,跟着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潇湘:啥?
弦心圣手一掌拍向院门,院门粉碎,他却被另一股力量拂了回来,再次跌坐在地。一个含笑的女声自天上传来:“弦心圣手好雅兴,趁着月色访我师兄,却为何不吃了饭再走?”
弦心圣手被堵住,进退不得。潇湘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嗬,好排场,月下一行人飘飘然从天而降,似天宫仙娥。为首的正是云华仙子,她抬手一指,弦心圣手便被缚于地,动弹不得。
《西游记》的BGM在她脑海中放了两秒钟就停了。
“看住他。”云华仙子瞥了弦心圣手一眼,纤手扶着江雪寒进屋,解开绷带,重新查看情况。这次许是打算直接刺杀,并未在伤口上做手脚。云华仙子重新上了灵药,又给他包扎好,疼得江雪寒直吸气。
潇湘把上次拔出来的大妖毛发给云华仙子看,江雪寒也忍痛坐起来,二人头对头仔细研究,潇湘举着蜡烛,默默当背景板。
“没有见过。”二人同时摇头。
留在外面的弟子们忽然惊叫起来,一个弟子慌乱地进来报告:“人跑了!”
云华仙子点头示意他出去。她原本也没指望这些弟子能看得住一个江湖老手。
“我下了追踪术。”江雪寒冷静道,“我们先向城主告辞,再回宗门。”
弟子们抬出一个担架来,扶江雪寒趴在上面,一行人向城主居所而去。
灵枢城城主是个小胖子,自述一家已被软禁多日,从被幽禁的小院出来之后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蹲在江雪寒担架前,不停哭诉每天不能见到他十多个漂亮老婆的生活是多么痛苦,还拉着江雪寒的手往他脸上贴。
潇湘看得清楚,本来他是想拉云华仙子的手来着,被江雪寒不着痕迹地挡住,就顺便吃起了江雪寒的豆腐,江雪寒一记眼刀就把他杀了回去。真难想象这么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城主。
云华仙子牵着潇湘的小手,忽问:“当时你害怕吗?”
潇湘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景,点头:“有点怕。”
“那你也想这么厉害吗?”
潇湘毫不掩饰对于力量的向往:“想!”
“那你拜我为师可好?”云华仙子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回到宗门就有人照顾他了,不用你操心。”
潇湘露出为难的神色:“仙尊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决定……”
“走了。”江雪寒冷着脸指示抬着担架的弟子转过来。
江雪寒面对这城主,内心也是十分不耐。那口水都快流到他手上去了,他忍着恶心,刚想叫人拿水来洗手,一只小手却已经率先隔着一张湿手巾搭在他手背上,给他细心地擦手。他一怔,看到潇湘努力跟上担架,一副比他还嫌弃那城主的样子,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还笑,知道这回吃亏在哪吗?”云华仙子不满地哼了一声,语气好像训熊孩子的家长,率先地走到前面去了。这对师兄妹的相处颇为有趣,也许是小时候没少拌嘴互坑的原因。
江雪寒受伤在背部,多有不便,云华仙子带了一辆马车。北斗宗十分有钱,马车也是十分的宽敞华丽舒适。一行人走陆路回去。
这辆马车是云华仙子的私人座驾,装饰清新淡雅,挂着透气又能抱证隐私的纱帘。侧壁有架子,各种用具一应俱全。以灵石为能源的小炉子正烧着水,装着点心、甘露等零食的乾坤袋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有满满一格话本,看起来像云华仙子平时喜欢看的书。
私车如闺阁,云华仙子用自己的马车载他,可以说是完全没把他当外人。他不禁有点感动,透过纱帘看出去,车窗旁,云华戴着面纱,抱着那孩子,二人不知道在小声说什么,忽而便笑了起来。
他想看书,刚伸出手来,又缩回去。
背疼。
潇湘坐在云华仙子的马前,听到马车里江雪寒痛哼的声音之后,低头露出了一个歉疚的表情:
对不起了,仙尊。
美人仙子的怀抱好软好香啊!她深深吸了一大口,一本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