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一)
江雪寒之前血气大损尚未恢复,又从灵枢城急归,这样的损耗,即便是全盛无伤的时候也吃不消,庞大的灵气几乎被耗空。他一回宗门,尚未休息就去商讨和谈的事宜,实在疲惫。他连接风宴都没去,径直回到小院,简单洗漱之后,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好在这几日天气晴暖,潇湘白天已简单收拾过,拔了院中杂草,内外洒扫停当,又把被褥晒得暖和蓬松,换了新的床上用品,倒也不潮。枕边还放着安神助眠的香料。怕他半夜醒来腹中饥馁,点心和水已经备在桌上。桌子的一边还有新领回来的纸张和已经去过胶的笔,墨条搭在砚台边,滴壶也已注入了清水。
这些事情以往都是江雪寒自己打理,想起一件是一件。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潇湘在身边真的贴心。
江雪寒提前和宗门的长辈们打过招呼,一连补了好几天觉。
这几天里,江笠也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进入青春期,江笠的嗓音变得有些低哑,他平素说话运气和缓,倒也不刺耳。不知为何,他穿的衣服也越发保守,恨不得裹得严严实实,一点肌肤都不露出来。
冬日的阳光十分温暖,潇湘沿着熟悉的石板路去找江笠。
江笠也默契地在小路尽头等她。
他个子长了许多,一张美人面越发清朗俊秀,乍一看,与江雪寒又神似了几分。
江笠也仔细地打量着从远处走来的潇湘。
眼前的少女比当年要高一些,依然文弱。她有十二岁了,看起来却仍然只有十岁左右。一双清透的黑眸中,是常年在外养出来的天真和野气,毫不拘谨。许是在北地呆习惯了,她的头发也像北地的姑娘一样梳成辫子,辫子上戴着小小的绢花。
江笠看到绢花,忽然想起自己悄悄压在枕头下面的那个桃花小花簪,不由得心里一热,脸也跟着红了。
与发小久别重逢,潇湘自然高兴,跑过去上下打量着他,道:“你长高了。”
“你也是。”
二人的默契依然在,不必多言,向另一条路走去。
“你还好吗?现在什么境界了?”
“金丹中期。”江笠说着,伸手把住她的手腕一探,见她还是筑基中期,不禁含笑摇头。
“笑什么?”潇湘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以前我连当修士都没想过呢。”
江笠正色道:“我们快去快回,一会儿去找云华师叔。她有事寻你。”
如果不要注意形象的话,他都要收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二人来到柴房,江笠在角落里摸了摸,掏出一个钱袋给她:“你走之后,我又重新做了一些东西。把你原本的那份投了进去,这些是你的分红。”
潇湘接过钱装起来,她打量着四周的柴火堆,又想起往昔他们被关在这儿不得出去的时候。
她对比着只有一线月光的黑暗柴房里,小白花般的幼年江笠,和面前脸有点红的少年江笠,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娘会检查我的乾坤袋。你笑什么?”江笠毕竟大了,说起被家人管束,还是有点羞窘。他以为潇湘是在笑他这么大了还被管着,潇湘却笑道:
“那次被关在这儿,你要哭的样子好可怜啊。”
江笠何曾忘记那时的羞辱,又想起被那群孩子押着和她拜堂的情景,整张脸红了个透:“前尘往事,莫要再提。”
万一被那群调皮的师弟们听到了,他二师兄的威严何在?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管束得严一点,便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
二人说着笑着,聊着小时候的事,向云华仙子的小院走去。
潇湘离开的时候年纪小,两年没有回来过,很是新鲜。江笠走在她身侧,隔着半步的距离,含笑看她。
这个姑娘,他怎么都看不够。
他未曾深究自己怎么会生起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当初柴房一事之后,就有些莫名的小心思,认定了非她不可——他曾经试过和一个家族有些渊源的女孩稍微亲近,身边也总有几个在外人看来门当户对的世家骄女,但和她们搭档的时候,他的心从来不会忐忑不安、小鹿乱撞,更不会有莫名的安定感。
将来如何能与潇湘结为眷侣……
他胡思乱想着,未曾在意四周。但这条长长的台阶稍微整修过,与以往稍有偏差,潇湘左看右看,一时没留意台阶,一脚踩空,差点闪了腰。
江笠正走神,忽然潇湘身子一晃,他本能地伸手一扶她的胳膊,却也被她重重一肘撞到,登时一阵难忍的剧痛袭来,痛得他什么想法都没了。
潇湘只听江笠低呼一声,接着就紧紧捂住了胸口。他弯着腰,神情痛极。担心是他受了什么麻烦的伤,她不顾自己差点闪到腰,扶住他,急切地问道:“你受伤了?!”
江笠好不容易从痛楚中缓过来,咬牙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羞恼:“未曾受伤,不必担心。”
“你是不是受伤了不告诉我?”潇湘伸手去扯他的衣领,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裹着绷带,江笠却退了一步,把领口捏得更严了,一副贞洁烈男抵死不从的样子。
怎么看都有点问题。
她视线下移,发觉江笠捂的地方不太对,尴尬道:“你这是……”
内分泌出了点问题,发育了?
身体出现异状已经半年有余,他从未透露过,此刻被她问及,江笠的脸刹那间红透了。他担心被她笑话,心里又恨又羞耻,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若是外人见了,必定会以为江笠是被她北地恶少·毒奶小天王恶劣地强行调戏,宁死不从,才露出这般神情。
潇湘尴尬地咳了几声,道:“这……长大就好了。”
言毕,她松开手,自觉地退了几步,小声说:“别这样,让师弟们看到的话,明天宗门上下都该以为我调戏你未遂了。”
江笠也默默地松开捏着衣领的手,走在她旁边。这次他离得远了一点,满脸都写着心事。过了好一会儿,他难以启齿似的,小声问:“你说长大就好了,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啦,看在我们认识这些年的份上,我替你保密。”潇湘看了他一眼,眼神明亮透彻。
他下意识地贴近了些,想要看到她眼中更深的地方。
“倘若一直不好呢?”他盯着潇湘的眼睛,期待听到自己期望的回答,“倘若它……一直不正常,你会嫌弃我吗?”
“怎么会这样想?”潇湘笑起来,“就算突然变成女孩子,你比我大一岁,叫你一声姐姐还不行么?”
她在北地的时候经常喊姐姐,因此丝毫不以为意。
江笠虽然不愿莫名其妙地变成她姐姐,心里却忽然轻松了。
她边走边回头:“江笠啊,师弟们知道你这么喜欢杞人忧天吗?”
如春风融化寒霜般,江笠一双秀目微微弯起来,潋滟地照进了她的眼底。
短短的一瞬间。
“我知道了。”他说。心中眼中,无比信任。
知道什么了?潇湘从未在江雪寒脸上见过这般神情,本能地有点不自在,忽然想起来带的坚果,忙给江笠分了两盒:“你尝尝,任堡主给的,可好吃了。”
“好。”他伸手接过。
年少相识,青梅竹马。江笠心中认定了她,却不知道在她心里,他处于怎样的位置。
葡萄干很甜,他抬起眼睛看潇湘无忧无虑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微微酸涩起来。
江笠带着她进了云华仙子的院子。迎面就看见了刚睡饱,过来找自家师妹切磋的江雪寒。
当世的两大强者切磋,剑还没拔,剑气已遍布四周。虽说设了结界,那种高山巨海闷头罩过来般的迫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
是故他俩刚跨进院门,就被迎头撼了一下。江笠立刻反应过来,护着潇湘退到外面,心神震荡之下,二人脸色均有些发白。
云华仙子收了结界叫二人进去,亲手沏茶款待他们,又叫潇湘去内室闺房,说要给她点东西。
江笠年龄稍长,不便再像小时候那样进入云华仙子的闺房,只能和江雪寒一道在外面喝茶等候。许久不见偶像,江笠心中隐隐激动,却不似小时候那样表现出来,只是恭敬地回答江雪寒的问话,不时问上一两个问题。
片刻间,潇湘换了一身仙气飘飘的霓裳,那衣料和裁剪,一看就是云华仙子常穿的风格。这衣服轻盈宽大,自然要配画中仙人那样的发型和妆容才好看。她脸在北地有点晒黑,又梳着两条辫子,看起来就不是那么合适,有点怪怪的。
潇湘像北地姑娘那样大方地转了个圈,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在座姓江的两人,期待地问他们:“好看吗?”
江雪寒本来安安静静地喝茶,一抬头,冷不防给茶呛了:“你怎么穿着云华的衣服?”
“仙子给的。”
“好看是好看,但跟云华这么大的时候比起来,还是差多了。”他毕竟和云华仙子从小打到大,熟得不能再熟,上下打量一番,给了个中肯的评价。
“那当然,谁能跟您二位相提并论呢?”潇湘看看他,又看看云华仙子,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云华仙子扑哧一声笑了。
——果然美人仙子还是那么美那么迷人!
潇湘回身便被她的嫣然之态惊艳到了,不由得有点恍惚,发出迷之豪言壮语:“我若能有仙子十分之一的美貌,北地的小伙子不迷倒一打,我姬字倒过来写。”
江笠本来含笑听着,心神一乱,杯中的茶水便不小心晃出来,打湿了他的手指。
江雪寒看了云华仙子一眼,马上制止她:“潇湘,莫要胡言。”
“潇湘,不如说说,北地的小伙子是什么样子?”江笠缓缓放下了手中险些被捏出裂纹的茶盏。
潇湘看了江雪寒一眼,心虚地回道:“其实大部分时间在无人区,没怎么见过。”她也就是随口一说。
“……晚辈身体稍有不适,先行告退,失礼了。”江笠忽然站起身来,向二人行了个礼,看也不看潇湘,便自行退了出去。
潇湘和江雪寒均一脸茫然。
云华仙子阅话本无数,立刻明白其中关窍,纤纤素手轻轻拍了潇湘的小脑瓜一下,道:“快去找他。”
潇湘虽然不是很明白原因,却也听话地追了出去。难得云华仙子的衣服跑起来没什么不便,她远远地缀在后面,就看到江笠去了柴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