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名(一)
随着和平的到来,仙门世家的羽翼在这几年间迅速丰满。渐渐地,不少人开始对江雪寒颇有微词。
有的人认为他已经五百多岁,坐了这么多年仙尊的位置已经是了不得。
有的人认为他一个年轻人,平日里十分傲慢,不知恭敬尊长,颇多逾矩之行。
还有很多曾经倚仗他保护的小宗门,找到新的靠山后,发出了酸不溜丢的言论。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是满城风雨,舆论纷纷。总而言之,都是要他下来,让出仙尊高高在上的位置,给其他人过一把权力的瘾,或者过一把看权力更迭的眼瘾。
即便宗门把消息捂得紧,不让江雪寒知道,但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风声最终还是吹进了他的耳朵。
彼时正是严冬,江雪寒刚结束授课,冒着风雪回来,正在小屋里用炭炉煮酒,闻言一哂。他从来不曾富可敌国或者手握大权,又何谈权力?看来仙门世家要乱上一阵子了,早些抽身事外也好。
但他无论是坐在位子上亦或退位,都有人不高兴——江雪寒珠玉在前,他人难比,一时竟无人可取代他在仙门世家心目中的位置。
云华仙子既闭关不出,群氓中又无格外出色、能够服众之人,仙门世家便设擂台,各自派出子弟天骄,一争胜负。
而在仙门世家个个摩拳擦掌、奋勇争先之时,江雪寒早已收拾行李,穿过这场闹剧中熙攘的看客,一人一马翻过山去。
由得他们暗箱操作、机关算尽,江雪寒只管走在他想要走的路上。
仙门世家搞来搞去,终于选出了一个实力不错,背景也简单的人。
继任者出身寒微,目前是一个不富裕的中等宗门掌门。仙门世家虽然各持所见,却也一致同意了,于是新任仙尊正式走马上任。
他第一件事就是到北斗宗拜访江雪寒,听说江雪寒早已出外访友之后,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孺慕之情和过大的期待混合起来,加上心中隐隐愧当大任的心虚,就变成了“江雪寒是故意给他吃闭门羹”,不免心中暗恨。
另外,从江雪寒身后接过尊号的新任仙尊发现手里既没权又没钱,连前任仙尊江雪寒也是靠着北斗宗和世家江家的支持,以及各地城主、大户给的退妖供奉到处行走。便心里骂仙门世家老狐狸,推他上来坐钉板,浑不记得自己当初那奋勇争先的拼劲儿。
他名声不大,上任后发了几封拿腔拿调的公文,也没激起什么水花。
他以为当仙尊和做掌门是一回事,总想端起掌门的架子。看到仙门世家完全不像想象中那么支持配合、一呼百应,只待用他才来时,顿生倦怠。又兼仙门世家以实力为尊,故名仙尊。他实力名望均不能服众,便慢慢坐不住了,灰头土脸下不来台。
于是,献策之人便上门拜访了。二人一拍即合,数次讨论后,定下了改制的规矩。即改“仙尊”为“仙首”,另设督训一职,为荣誉职位,五年一任。
众仙门世家有机会自己上,自然乐见其成。
世家江家的一处厅堂中,江父等几人沉默地坐等结果。
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其他几人马上起身询问。
“事情办得怎么样?”
“妥了。”
进来的人比了个手势,几人相互看一眼,会心地笑了起来,陆续拱手告辞。一老者最后出去,踌躇几步,回头犹豫道:“江世兄,他……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
江父看着他,眼神阴冷。
老者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就出去了。他拄着拐,脚步蹒跚,想来年纪已经很大了。
江父缓缓闭上眼睛,他的模样相对年轻,但有些莫名的东西让他显得沉重老态。
但他还没有老。
至少在杀死因他而生的罪孽之子前,他绝不会老。
数日后,许多流言蜚语不知从何处流出,或真或假,令人难辨。
与此同时,江雪寒在山的另一边赏雪看花。
城主依旧称病拒访,他每到城主府拜访,只能见到桃家几姐妹。桃家姐妹喜爱他美貌文雅,也经常请他去做客。偶尔能望见桃十三从远处走过,却始终不见城主出现。
是日,桃家姐妹中途被叫去办事,留他一人独坐庭中。
春日已至,却又下起了桃花雪,雪中四周尽白,园中草木上也积了厚厚一层,唯他所坐的亭中锦屏暖炭,甚是惬意。
他放下了仙尊的称号,就如同卸下了冷硬沉重的甲胄,整个人都轻松许多。素心城的居民们大多是单纯的妖族,他身处其中,也渐渐袒露出柔软的内心和几分天真,倒真的像个纨绔公子了。
江雪寒的气质变化太大,潇湘见到他的时候,几乎没有马上认出来。
潇湘赶了三四天的路,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头发衣服上都是水渍,鞋子和衣裙沾满了泥和雪,想必是大雪中艰难翻山留下的痕迹。她由一个女武师带过来,不待喘口气,便从怀里抽出一封被体温暖热的信:“仙尊,出事了!”
她一时情急,忘记了避讳。
江雪寒整日修行和访友,许久不理外事,一时有点蒙。他断然没想到,潇湘会独自冒着大雪翻山来找他,就为了送一封信。
江雪寒慢慢放下手里的黄铜火箸。黄铜吸走了他指尖的温度,使之变得冰冷。他接过信的时候,险些错觉自己被她的余温烫伤,微微一抖。他拆开信,颇觉哭笑不得。
数百年来行端坐正,他怎么也想不到乌云会莫名其妙飘到自己头上。
但总归云华会帮自己想办法的,他想。
他打量着潇湘,见她小脸冻得发红,上面还有几道泥印,神色焦急,不禁微微一笑,倒了杯热茶,又夹了块烤好的年糕给她,问:“云华怎么说?”
“仙尊您忘了?云华仙子她已经闭关三年啦!”潇湘急得要哭。
江雪寒这才觉得自己摊上大事了,神情变得凝重。
“你坐下,慢慢说。”他拿起斗篷给潇湘披上。
潇湘抽抽噎噎地凑近炭炉,烤着冻红的双手,一五一十地讲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江雪寒静静听着,不时添茶,柔和的目光落在她额前被雪水打湿的碎发上。
潇湘好不容易讲完了,眼巴巴地看着江雪寒,等他拿主意,他却只问了一句:“还冷不冷?”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潇湘小声抗议。
“嘘,不要说话。”
一时间,亭中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落雪的声音,沙沙地打在锦屏上。
“你看,这桃花。”江雪寒静静地说。
潇湘也不说话了。她明白江雪寒是想让这件事慢慢地淡化。但如果不及早解决,放出流言的人一定会制造出更多的流言,必会为弦心圣手等人所乘。
过了许久,他一声长叹,道:“我江某人此生行端坐正,岂惧捕风捉影之人谣言中伤?”
只听旁侧有人踏雪而来,拍手笑道:“终于肯自认身份了么?江仙尊这般风仪世间少有,何必假托他人之名?”
江雪寒起身微笑道:“江某已经不是仙尊,姑娘慎言。”
来者是桃二十四,潇湘起身和她见礼。桃二十四看见她,怔了怔,随即想起江雪寒有个丫鬟叫小姬。想来也是假名吧。
江雪寒介绍道:“这位是桃二十四。”
桃二十四笑道:“我们见过。”她上下打量一番,发现潇湘斗篷下,满身衣服都是泥水,连忙带她去梳洗。
潇湘泡在浴桶里的时候,桃二十四坐在屏风外面,不时问几个问题,例如仙门世家最近在干什么,新任仙尊是个什么脾气,北斗宗都有什么高手之类的。潇湘一一作答,桃二十四听着听着,噗嗤一笑:“以前大妖横行的时候,恨不得伏在江仙尊脚下做狗,现在为了一点谣言和蝇头小利,就敢找江仙尊的麻烦了?”
潇湘摇头道:“有些人从很早之前就在布局。”
“那就是谋害了?改天我问问二十五,她最是聪明,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潇湘换上干净衣服,开始擦干头发。她熟练地扎起丫髻,又戴上了两枚栩栩如生的水仙绢花。沿着回廊回到园中,只见江雪寒已出了亭子,正在茫茫大雪中出神地望着内庭方向。
冷香缭绕的居室中,丽质无双的素心城主推开窗,望着院中雪花纷飞的景象,叹了口气。她的眼睛虽有明月珠温养,视力恢复了一点,却还是很模糊。
院中尽植桃树,城主伸手拂去窗前桃枝上的雪,自言自语般地说:“他又来了。”
桃树沙沙地摇动了一阵儿,抖下不少雪来。
她身后的桃十三从堆积的账簿中抬起头,冷肃的脸上狰狞的伤疤使她的面孔失却了与桃家成员如出一辙的绮丽,那是当初为城主挡下雷击的灼痕。她放下笔,起身问道:“城主为何不见他?”
江雪寒假托“梅公子”的身份来到城中,隔三差五就来城主府作客,必然是希望母子相认,因而她默许了桃二十三等几人的行为。城主对于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虽是自幼便生长在一处的多年好友,桃十三也不明白她的想法。
城主转身看向视线里模糊的桃十三。
她当年抛下幼子远走,几百年来未曾看过江雪寒一眼,即便他不记恨她这个母亲的失格,她又如何毫无芥蒂地面对这五百年来的空缺?
他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他不在。而今他已长大成人,还是名动天下的仙尊,此时才相认,是否有些……?
她思量着,不禁有些灰心。
良久,桃十三只听得一句淡淡的回答。
“我……却是愧对于他。”
桃十三坐回桌前,算着账簿上的数字。片刻后,轻声道:“或许他不在意呢?”
原谅与否,真的那么重要吗?城主面对不了的,只是她自己的内心而已。
作为一个不懂人类那些纠结事儿的、纯粹的妖,桃十三似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因而她觉得城主应该拿出大妖的骄傲,直率一点,再直率一点。
管他原谅不原谅,如果她真的爱这个孩子,就该马上到他身边去啊。
不要让他在大雪中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