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名（五）
失血过多又淋了雨，江雪寒烧得很厉害，忙坏了城主府的人。
城主心如刀割，什么奇花异草、珍宝灵药，不管需要不需要，统统往他屋子里送。
大夫们来来去去，城主和桃家姐妹们都聚在他屋里，一边等他醒来，一边商议对策。
朦胧中，他感到潇湘在给他翻身。
他的意识很涣散，一会儿觉得他们是在当年的灵枢城，一会儿觉得他们在北地，再过一会儿又好像在宗门的小院里。
他感到潇湘正在他床边忙碌着。他想喊住潇湘，看看她的脸。但他醒过来的时候，在城主府，城主坐在他床边，含泪望着他。
出于意外，他愣住了。他已经习惯了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潇湘，看到城主，第一反应是往被子里缩了缩，怕自己衣衫不整失礼，但浑身上下一动就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燥得发不出声音。一旁早有桃二十五捧来一盏温热的淡蜜水，城主接过，想要喂他，却又差点洒在被子上，亏得桃二十四眼疾手快地端稳了。
桃二十四道：“城主，我来吧。”
城主点点头，把床边的位子让给她。
蜜水略微沾了沾唇，喉咙刚刚好一点，江雪寒就问：“多谢城主……城主可知潇湘去哪里了？”
“这……”城主左右看了看桃家姐妹，“可能是回山那边了吧？”
她们答应了不暴露潇湘的行踪，又不能对救城恩人说谎，就有些慌乱。
当时情形有些危急，江雪寒只顾迎击大妖，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城中状况。听城主这样说，只当潇湘在这次变故中失踪或不幸殒命，心便沉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无心再喝，恹恹地偏过了头。
桃二十四心知潇湘就在府中，见状笑道：“潇湘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仙尊不必担心。”她整天插科打诨，做事却是靠得住。江雪寒诧异地看着她，见她笑眯眯地眨眨眼睛，似是别有用意，这才放下心来。
他浑身是绷带，动弹不得，只是喉口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放松，身体的伤痛便一阵阵地袭来。
桃二十五上前一步，拱手躬身：“多谢江仙尊救命之恩！”
“不必。”
他刚说出这两字，眼前就浮现出潇湘跪在他面前拜别的模样，一时失神。城主见他愣怔，当他身体不适，便领着桃家姐妹告辞离开。
只听背后声音道：“二十四姑娘请留步，江某有话要问。”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雪寒全身都是绷带，坐起失败，只是上半身微微抬了抬，侧向她的方向，问道：“二十四姑娘，江某只有一个问题，潇湘是否在你那里？”
桃二十四笑道：“这可不能告诉您。”
——猜吧。
那便是了。
江雪寒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恰好药煎好了，桃二十四喂他喝了药，道：“仙尊好生休养，我和姐妹们明日再来看你。”
江雪寒点了点头，目送她出去。
他只当潇湘被他伤了心，不知去了哪里，得知潇湘就在城主府没有远离，且在桃家姐妹的保护下时，他昏迷中也依然紧绷着的一根弦才松懈下来，睡着了。
他这一睡又是一天昏沉，梦里依然是有人替他翻身、换衣。他感觉那就是潇湘，想叫住她，却又一次如梦魇般无法出声。
他活动少了，胃口不大，有了这桩牵挂，又动弹不得，便整日精神不振。桃二十四折了鲜花来，或者拿近期的消息告诉他，他也没精神去谈点什么。
某日，桃二十四义愤填膺地把一本书摔在桌子上，道：“现在的印坊太过分了，竟敢编排仙尊的师妹，若不是城防重要，我过去掀了他家铺子！”
桃二十四重重地坐在桌前，翻了两页又说：“真是太过分了，云华仙子怎么可能和一个手下败妖谈恋爱？……啧啧，原来是长得好看啊，长得好看的话就算了。”
如果江雪寒现在能动弹，必定会捂脸。
醒醒，你自己就是妖族啊姑娘。
桃二十四翻着书，面孔渐渐缓和了下来。江雪寒听到她自言自语：“云华仙子居然好美人……”翻着翻着，又看到云华仙子放美人鸽子，不禁好笑。
江雪寒听她吐槽，隐隐觉得熟悉，就问：“这本书叫什么？”
桃二十四翻过来看了看书皮，道：“《云华仙子的七十二个小宠夫》——什么鬼名字，云华仙子怎么可能娶这么多？”
江雪寒有些尴尬，心道：这还真不是瞎编。这就是云华仙子自己写的，他知道又不能明说，只好尴尬地听她的读者吐槽。
云华仙子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人敢这么编排她？
桃二十四怀疑的目光瞥向床上动弹不得的江雪寒，又摇了摇头。她莫名其妙地相信，江雪寒绝不是这种无聊之人。
那么，是谁呢？
桃二十四吐槽了一上午，江雪寒精力不济，早就困倦了。她知趣地卷起话本子往外走，没多远，听到桃树们窸窸窣窣地说悄悄话，回头就看到潇湘坐在雕廊下的一根柱子后面。她穿着一身淡青色，又在青翠的桃叶下，整个人仿佛融进了那片摇曳的树影。
她的脚步便顿了顿，犹豫片刻，转向潇湘走去。
潇湘正在走神，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靴子，将她吓了一跳。桃二十四在一旁坐下来，笑道：“江仙尊醒过来第一句就是问你，怎么不去见他一面？”
潇湘摇头道：“不了，我怕仙尊见了我，又烦恼起来。”
“他担心你担心得紧，怎么可能嫌你？”
潇湘低头不语。
桃二十四当日安慰了潇湘一番之后，留她住下，之后见她做事勤快，将她们姐妹的住处收拾得井井有条，便答应留她在城主府做工，也免得到外面奔波。她情知潇湘性子有点倔，只说：“江仙尊猜到你在了，不如过去见他一面，也好让他彻底放下心来养伤。”
潇湘抬头，迟疑道：“我吵醒仙尊了吗？”
不远处的屋子里，江雪寒睁开眼睛。他本是在装睡，打算抓潇湘个正着，不料听到她们在不远处的对话。
他稍稍放下心来。
外面，潇湘又说了一句：“仙尊赶我走的时候那么嫌弃，我又何必去他面前自取其辱呢。”她的声音平静极了，甚至连一点希望都听不出来。
“就算是小猫咪，养了这么多年也会有情分啊，怎么会说丢就丢呢？”
潇湘看她一眼，桃二十四觉得潇湘的目光有点深。
“可我并非小猫咪，”潇湘道，“仙尊救了我两次命，又有抚养之恩，难道我是真心想离开吗？”
听到这儿，桃二十四正想顺口劝她，又听她说：“我从一开始，便是为报恩而服侍左右，既然仙尊不要我了，我也有我的自尊。”
这边厢，江雪寒浑身无力。他又何尝真正厌弃过潇湘？
看来还是话说重了，伤了小姑娘的心。
那边厢，桃二十四很是闹心：小姑娘油盐不进，偏巧桃树妹妹们又在旁边看着听着，她不能折了巧舌如簧的名头，拳头握得咯吱响，也不管伤不伤人了，直言道：“你就是因为江仙尊说了你生气了，我说得对不对？”
她等着潇湘矢口否认。
潇湘想了想，忽而弯起眉毛笑了：“对。谢谢你，桃姐姐。”
她起身走向洗衣房。桃二十四不满于她的没反应，霍然起身：“你要怎样才肯回到仙尊那里？”
潇湘停步回首，神情平淡：“不必怎样，仙尊已经作出了选择，我大概……不会回去了。我看好几位姐姐都有意于仙尊，无论是谁，不要让他受委屈就好。”
“什么委屈？我看就你让他最委屈！”人类的心思太弯绕，桃二十四有点想打人，声音也大了起来。
潇湘叹了口气：“起初我也是委屈得很，但是后来也想明白了一点事。倘若是桃姐姐你——如果一个人把你带大，又救过你的命，你信任他，仰慕他，尊敬他，有一天，你发现有人要给他挖陷阱，你劝又劝不动，只能看着他去了，然后一身伤回来。而且明知危机四伏，他还会再去，但他为了逼你离开风险中心，不惜说一些很伤人的话，如果是桃姐姐你的话，想必不会走吧？”
桃二十四点头：“当然。”不仅不走，还要把他骂一顿。
“因为你是强大的，可以和他并肩战斗。可是我呢？我只是一个天资和修为都没有的废物，我用什么拒绝呢？”
潇湘说完，静静地看着她。桃二十四觉得这话无可辩驳，憋出一句：“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很勤快，什么家务都做得很好……”
“仙尊只是心性善良收留了我而已，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需要过一个丫鬟。是我一厢情愿，得寸进尺，忘了自己的斤两。我跟在仙尊身边，只是个累赘而已。”
潇湘笑了笑，眼睛却已经湿了。她回转身，向桃二十四行礼道：“过了这一段时间，等仙尊的伤好了……就拜托桃家姐姐们多多关照他。”
“可是他最想见的是你啊！”
桃二十四大呼小叫的声音远了，似乎去追潇湘了。
江雪寒闭上眼睛，某种陌生感油然而生。记忆里潇湘的脸好像有些模糊了，他想象不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表情。
天大地大，而天地之间罕有对手的江仙尊，心间忽而生起一缕微风似的恓惶和孤独。
他怕那个孩子离开他吗？
心底有一个声音回答他：是的。
他的心刹那间软了下来，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话甚是理亏，有些内疚。
山的那一边，麻烦的大妖不时出现，给各地造成了种种破坏。修士和妖界不得不联手除害，而江雪寒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人猜测他是闭关或者去了很远的地方，无法立刻赶回。
还有一个隐秘而低调，却有很多人听过的声音说：他背叛了人界，投奔了妖族。
山的这边，素心城的生活还在继续。
之后的一天，潇湘照例趁江雪寒昏睡的时候去给他翻身、更衣。一切做好，刚提着衣篮准备走，一只缠着绷带的、温热的手，轻轻抓住了她。
潇湘心里一惊，呼吸顿时乱了，她僵着背，不敢回头看他。
“别动，我的手受伤了，好痛。”连日的高烧之后，江雪寒的声音比之往日有点沙哑。
他这样说了，潇湘不敢再动，任由他抓着自己，粗糙的绷带微微磨着手腕。
江雪寒在她身后睁开眼睛，望着帐顶。
二人似心有默契般互不相看。
“为何不来见我。”
他心里有点在意，想听潇湘亲口解释。
潇湘嘴唇动了动，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仙尊既然不想再见我，我又怎敢有辱仙尊视听。”
江雪寒好似叹了口气：“却是我对你不住。”
你不要离开，留在我身边可好？——他在想要不要说这句话。
或许斟酌的时间过长，潇湘已转身放下衣篮，轻轻拿下他的手放回被中。
“仙尊好好养伤，莫要多言。”
她垂着眼睛，一眼也没有多看江雪寒。
好像一夜间，潇湘就长大了，从小鸟儿般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变成了心思难猜的少女。
江雪寒望着帐顶的眼睛有点酸，他岔开话题：“城主府的人对你好吗？”
“城主府对我很好。多谢仙尊关心。”
那天之后，潇湘未曾来过。她倔强地不肯见江雪寒，江雪寒也再未提到她。
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无须言明的默契。桃二十四原本想说和，见此情形也无能为力，便不再说什么。
直到城主府收到一封信。
从山那边寄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