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一)
这就是所有的事情了。
潇湘写完最后一页,将薄纸晾干,和之前的厚厚一叠压在一处,覆上封皮,用针线装订好,才去院中洗笔砚。后排的屋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小孩子的笑闹声,她无心去管,只觉得夙愿完成后,心情十分愉悦舒畅。
西北夜晚寒冷,星辰却又亮又多。她蹲在院子的角落,一边洗文具,一边看天空。满天闪亮的星斗伴着银河,教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棉帘一挑,张婶从里面走出来,用带着浓浓方言的口音喊道:“丫头子,还不碎觉气?”
她一出来,小孩子们不敢再闹了,夜里万籁俱寂,唯有鸣虫之声。
“马上就好,张婶!”潇湘匆匆把黑水泼在院子的角落里,拿着笔和砚台回屋。张婶已先行睡下。
潇湘轻手轻脚地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时,才发现江雪寒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太多痕迹。桌上放着他用过的旧茶盏,一切布置全如他的习惯,就像往日重现。
有些夜里,潇湘总觉得只要点上灯,就能见到他在桌边读书看信的模样。
可那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她拔下麻花辫梢上的旧茉莉花簪放在床头,躺进被中。
明日还要早些起来带善行院的孩子们练武呢,可不能睡过头了。她心想。
“江仙尊最是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他说会转世,就一定会转世。”慧慈大师的话在她心中重现。
可是转世之后的仙尊,还会记得她吗?她要等什么时候、去哪里找他?下次去见大师的时候,再问问吧。
若他已忘却前尘,那就再好不过了。
善行院位于慧慈大师驻锡的无住寺村附近,地处沙柳堡一隅。无住寺村既偏且穷,但奇妙地民风淳朴,是无住寺日夜不关门也不会丢东西的程度,和有些地方越穷越悍恶的民风迥然不同。或许是慧慈大师的慈悲教导和人格力量的感化吧。
本地民风淳朴,但从沙柳堡不同地区汇聚到这里的孩子们都很皮。潇湘在北斗宗斗智斗勇的经历,教训这些皮孩子完全不够用:能进北斗宗的孩子最起码知道要尊师重道,而善行院的孩子无论男女,大都又野又顽。时间久了,潇湘也摸到了他们的行为方式,抓起风气来简直如爹打仔,一打一个准。打着打着,孩子们就服了。先前他们只怕张婶,现在又多了一个潇湘。
这些孩子都是沙柳堡各地的孤儿,在这里养到十二三岁为止。此后若有出路,便自寻出路。若无出路,男孩就去沙柳堡受训,将来当个武师或者堡兵。女孩或早早给人做了童养媳,或去大户人家当丫鬟,或者找个地方做工。若有根骨,也有堡内奉养的修士带着他们踏上修仙之道——不过百中无一。
他虽在治理堡内事务方面手段颇硬,但从小生长在以女为尊的地方,心中自有一种天然的温柔善良,故而对老弱常怀怜恤之心。但开局一座小镇,地处偏远,资源有限,竞争残酷,即使任贞想改善,也没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最开始的时候,潇湘是为给江雪寒做法事而来。因缘巧合,比起灵脉,慧慈大师更看重潇湘的上佳根骨,愿意教她一些修行之道,她便留了下来。大师寻了邻近只有一个老太太的农家,让潇湘暂住。潇湘每天清晨帮老太太打扫小院、做了早饭,再去寺里帮忙打扫,最后供上一盏小小的油灯,祈祷片刻后,才去地里帮老大娘做农活。
整日价面朝黄土背朝天,又是在水源缺少的西北,潇湘的小脸很快晒黑了一层。
也是在田里,任堡主出巡兼顺道拜访慧慈大师时,认出了埋头锄草的潇湘。
他聪明又低调,虽有合作,但仙门世家的事情一概不掺和。之前,江雪寒失踪许久,仙首单方面宣称他投奔妖族,然则没有确凿证据,再加上江仙尊本人从此再未露面,他已生出疑窦。突然在此间见到潇湘,略一琢磨,便猜江雪寒是出了事。
他把潇湘叫来,略聊了几句,便问及仙尊,得到了他心中猜测的答案后,任堡主揉揉太阳穴,感觉有点头疼。他思量片刻,写了份文书,盖上章给潇湘,道:“你若暂无去处,可以到善行院帮忙。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带孩子们练练武。工钱月结。”
他心知潇湘在北斗宗长大,又在江仙尊身边呆了几年,虽非高手,但教导那些孤儿已经足够。更重要的是,如果得到这个意外的援助,接下来的几年,善行院出身的新兵质量会提高许多。
无住寺村离善行院很近,但在善行院打工的话,潇湘旬休时才能去无住寺学习。潇湘想想便答应了。辞别老太太、和慧慈大师说明情况后,就去了善行院。
如是一晃,两年多已经过去。潇湘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督促孩子们练武,每十日中抽一日去无住寺听学。
任堡主很看重新兵质量,给的薪水也算可以,时间长了,也攒了些钱,除每逢忌日、中元的超度支出外,还给没有牌匾的无住寺定制了一个匾。这样,每当来到寺里时,她心里也能生起一点归属和亲近感。
现实太让人绝望,而人类总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在神佛前祈求一丝微渺的希望。
作为回礼,慧慈大师给了她一些自制的线香和护身符等加持物。大师平日里朴素节俭,还经常自己制药给村民义诊,要接受慧慈大师的馈赠,潇湘还挺不好意思。
和善行院这些闹腾的野孩子们相处日久,潇湘也慢慢地找回了在北斗宗时的感觉——但这里比北斗宗更加自由,孩子们嬉笑怒骂皆无顾忌,只要按时练武学文,张婶和潇湘也不拘着他们。偶尔他们打起来,潇湘也不得不和他们打成一片,等他们打完了,再挨个儿站墙边打屁股。
爱打架的孩子中不仅有男孩,也有女孩。让潇湘感到欣慰的是,如果有所选择,女孩们也不愿重复先前的女孩们当童养媳或者做工的命运。如果任堡主允许的话,或许在将来,沙柳堡会出现女武师和女堡兵,和她们生在风芜城的同侪一样,成为堡主手中的有生力量。
西北这边还算安宁,仙门世家已是风起云涌。
这两年多,也有许多人对仙首也产生了怀疑。自上任仙首不明暴毙后,一个叫孟如鹤的人不知用什么手段爬上了仙首之位。他以散修的身份上任,手段圆滑,将各个愿意亲附的仙门世家笼络得亲亲热热,如蜜里调油。
亦有好事之人查他往事,发现他原是青阳宗门人,因不明缘由而被逐出。但他素与众人亲善,在他的暗示和作态下,便有人如他所愿,“春涧松心胸狭窄容不下师弟”的传言流传开来。
因孟如鹤的暗中挑拨,立场不同的仙门世家内乱起来。暗门藏在水面下,时而袖手旁观,时而推波助澜,坐收渔利。有些清醒的人逐渐发觉不对,但理智的声音很快被时势的噪音淹没。
这已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单方面影响的局。
——或许除了江雪寒,这位昔日由众人推举的仙尊。
慢慢地,很多人心中开始暗寄希望于他再次出现,无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投奔了妖界。但江雪寒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除了名字和那些退妖的传说之外,什么也没有留给这个世界。
江笠坐在门前,仰望着满天星辰,默默地摩挲胸口的黄铜顶针。
他的剑放在身旁,默默地陪着他。
已经两年多了。
这枚顶针像他的护身符,知道它在,就很安心。
局势。白日里见过的招数。潇湘。江雪寒。死伤的亲友。面露狰狞之色的敌人。潇湘,潇湘,潇湘。
他思绪纷乱,一时间,脑子里全是潇湘。回忆起在山中的道别,江笠的脸微微发热。
他将顶针握在手心,紧紧抵在胸口。
纵然年少无知,但二人心里都清楚,倘若有一方出了事,那个拥抱即是死别。
若他不幸身亡,潇湘回来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他的坟墓了。
“潇湘。”江笠的嘴唇动了动,默念这这个名字。
你在哪儿呢?
仙尊还好吗?
他多想再和他们见一面。
然而局势一触即发,所有江家修士枕戈待旦,随时准备防御或者出击。他既想早一点看到潇湘,又不想让她卷入这局势中。
这两年来,江笠想了很多关于潇湘的事情。他自认是青梅竹马、幼时相知的好感,但别有一种亲近和毫无来由的吸引力,使他越是相处,就越觉得这个女孩的心意应该与他的心意合而为一。
但潇湘一定不愿意的吧。他想。
“笠哥,你的信!”一个孩子跑过来,把一封只写着收信人的信交给他。江笠勉励了他几句,他腼腆地笑了笑,又跑了回去。最近江家的信件都由孩子们负责,孩子们乐得不用上学,信件房效率提高了不少。
江笠含笑低头看信,忽然瞳孔缩紧,神情严肃了起来。
翌日,世家江家上下白衣戴孝而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