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逃(二)
姜去寒怕自己好不了,又怕自己好了之后,被潇湘遗弃,全然不见当初在暗门时的威风。
潇湘带着食物回来,道:“吃饭了。”
姜去寒应了一声。
“不想吃我就替你吃了啊。”潇湘转向另一边,把细柴枝掰断。
姜去寒睁开眼,看见潇湘带回来的一点菇类和一点腊肉,沉默了。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粗陋的食物,但他没有选择,更不希望潇湘做没有面子的事情。她说过有散碎银子和银票,但除了请大夫给他看诊开药以外,她一点都没有用。他有点生气,但也有别扭的感激,就好像,她依旧为他生死未卜的未来打算着什么一样。
或许等他死了就好了吧。这样她既不用带着自己这个大累赘,也可以有一笔钱可以安身。有那么一瞬间,姜去寒这样想。
但他不想死,即使带着如此的痛苦,他也想留在小姬身边,直到……
直到他死,或者他们永远地在一起。
“你去乞讨了么?”过了一会儿,他干巴巴地问。
潇湘在掰柴枝烧化雪水,没有回答他。
“你在善行院的时候,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啊。”姜去寒微微翕动的唇间,发出了几乎无法听见的语声。
木柴断裂的间隙,潇湘隐约听到“善行院”三个字,回头看他:“什么?”
姜去寒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被她听见,抿起了唇。他把手伸进领口,不耐道:“不用你这样,我这有——”
“这不是乞讨来的,这是用在城镇里买的针线和别的东西换的。”潇湘道。她预计到此番进山必然有求于山户,想起往日游历时的见闻,故而提前准备了一些山里不易自制的东西用来换食物。
“不过乞讨那套我也会,有些孩子是乞讨出身,他们玩的时候,我就顺便学了点。”潇湘看了看他陷在衣领里的手指,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然道:“现在形势危险,暗门的余党也未必可信,不要贸然使用。而且现在还不急,你藏好它。”
姜去寒怔了一怔,一句“可以支点钱”没来得及说出来。手中两枚被体温熨热的印鉴暖着他冰冷的掌心,他缓缓垂了垂眸,又看向她,道:“什么时候准备的?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可以用针换东西?”
“因为我活得久啊。”
水开了,潇湘把切好的蘑菇、腊肉和从乾坤袋里拿出的龙须面一同放进小锅里煮,揣着手等。
“……小姬。”姜去寒看她。
“干嘛?”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你真好,以后……算了,或许没有以后了。”
“会有的,”潇湘道,“你会活很久,然后生一群和你一样好看的熊孩子。”离了暗门,她的双眸复又变得灵动,说话时神情格外认真。
——此时倒不吝惜夸赞他好看了。但如果他真的好看,为何之前她从不用赞赏的目光多看他一眼?他并非不知自己容颜减损得厉害,不可与往日相比,这个时候再夸他,又有何益呢?
“你骗我,我会死的,没有以后了……我也不会生孩子。姜去寒他用沾着土灰的袖子擦了擦眼泪。他心里最是清楚,这种毒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得不到解药的人折磨至死,解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褪去了阴沉和喜怒无常的壳之后,他看起来悲伤又无助。
潇湘在他身边蹲下,拍着他细弱的肩膀,安慰道:“姜少主,你放一万个心吧。好人不长命,像你这种江湖中人人记恨的小混蛋,起码要活到七老八十才对嘛。”
可不知为什么,姜去寒哭得更伤心了。
她把最后一把细柴填进炉膛,起来伸了个懒腰。心下暗叹:这个灵石小炉已经熏满黑灰,一点都不像仙门的东西了。
走到洞口远望,雪中寂静的山脉除了白便是冷灰,除了松柏以外,连一丝绿色都没有。去过的村子方向,一点炊烟融进风雪和暮色,使得心境似乎也跟着飘摇了起来。
锅里菌菇和腊肉汤滚着龙须面。或许是天气足够冷,外加进了山海拔升高,鲛人毒的毒性减弱,姜去寒打起精神吃了一碗面,没有吐。
“有些事是线性的,就像这龙须面一样,卡着筷子两点,自然而然地就能捞起来了。”潇湘一边琢磨着用筷子夹面的方式,一边自言自语。在她手下,面一次又一次掉回锅里。
姜去寒看不下去,从她手里拿过筷子,夹起满满一抄龙须面放进她碗里:“说得挺好,你倒是说说看,我们怎么逃到北地去不被人发现?”
潇湘没有立刻回答。
“我再去弄点儿柴,”她吃过面,放下碗道,“你留下等我。”
“你不要走,”薄暮中,姜去寒道,“我怕。”
“我很快就回来,”潇湘安慰他,“我把狗叫进来陪你,你用剩下的面汤喂喂它,它这么凶,不会让什么猛兽伤到你的。”
姜去寒费力地撑起身体:“我跟着你,不用你扶。”
潇湘回身把他按下,好声好气道:“姜少主,好好想想,到了北地你的身体就该好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想做些什么?”
趁着姜去寒被问住的片刻,潇湘起身,快步出了山洞。
天地格外辽阔,此刻已被暮色和雪收拢进视线所及之处。寒风凛冽。潇湘闭了闭眼,忽然想起摩云崖上的时光。
就像被磨损过依然那么静谧美好的记忆残片,这些诞生于过去而延续至今的心绪让她又一次对世界心生感恩——她如愿见到了仙尊的转世,无论未来能同行多久,无论是否会再次离别,都不会留下遗憾。
当他不再是江雪寒,她心中就不存在那种只在面对江雪寒时才有的感觉。轮回真是一种奇妙的存在,能让人的前生和后世如此相异。
潇湘觉得自己应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悄悄退出姜去寒的人生。
毕竟,他不是自己真正要找的人啊。
潇湘回来的时候,背了够用一夜的枯柴并几枝蜡梅,清香沁人。姜去寒被花香惊醒,擦了擦眼睛。
“好香。”他说。
潇湘把花朵最多的一枝递给姜去寒,留心着他的神情,以及他是否会对蜡梅产生什么反应。但姜去寒只是深深地嗅着花香,渐渐安稳地睡着了。
姜去寒难得睡饱,次日一早脸色都好了很多。潇湘在洞口用雪擦脸,他便撑起身子来到她身边,学她用雪擦脸。大狗在不远处刨雪,玩得很是开心。
两个孩子吃了点东西才动身,潇湘把江雪寒的旧斗篷披在姜去寒身上,背着他赶路时,他甚至在步伐的晃动中睡着了。但不久之后,又在无处不在的痛苦中醒来。
二人自从逃出暗门后,一路辗转躲藏、风餐露宿,无处不小心。
姜去寒本自瘦弱,又憔悴了不少,几乎脱形,又兼毒素时轻时重地折磨,乍看半人半鬼,略显可怖。毒性发作的时候,潇湘背着他;好一点的时候,又下来走——他也确实是个狠人,一路上哭过,被折磨到绝望过,却从未因为单纯的疼痛哼过一声。
而比起毒发时的痛苦,一路上时常出现的饥寒、冻伤等,几乎都算不上问题。
姜去寒明白,潇湘之所以照顾他,绝不是因为时坞的嘱托。她有真正的人性,故而难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因被放弃而死。潇湘不喜欢他,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现在想来,往昔那些作弄、纠缠,乃至打架和争吵,都是他一厢情愿想在她心里占一片地方而已。现在的一切,像是从上天手里偷来的怜悯,让他日渐不安起来。
——或许他应该去死,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不要拖累她。姜去寒又一次这样想着,在她耳边问:“小姬,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这几天,毒性发作得又严重了些,故而他的声音虚弱得在耳边也难以听清。
“你想死吗,姜少主?”潇湘问他的时候,看了看身边的环境。
她在走一条山坡上的雪路,倘若松手把他丢下去,他必然活不过今天。
姜去寒怔了怔,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我想活着。”最终,他说。
——和你一起。
潇湘把他往背上颠了颠,沉默着前行。那件尺寸不适合小孩子的旧斗篷拖在雪里,扫淡了她的脚印。隔一段路,姜去寒就偷偷把斗篷提起来一点,把聚拢在下面的雪留在后面。他搂着潇湘的脖子,嗅着她头上残留的桂花气息,觉得自己真是小姬的贴心小棉袄。
冬季的深山人迹罕至,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进,尽可能避开任何猛兽可能出没的地方。
所幸往后的路上,人家会越来越多。
但与此同时,江湖上在追踪姜去寒的人,也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