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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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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江东去。

紧挨两岸的群山渐渐扩散成丘陵和平原。江面变得开阔,水流也平缓了许多。岸边的民居村落从零零星星出现,到偶然有城镇临水而建,逐渐繁华起来。

他们被不同的船一程程护送着,有时候船新,有时候船旧。姜去寒的状态和一路上的船况变动差不多,有时候几欲死去,有时候还能勉强支撑着和潇湘谈笑风生。但总归,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

在一个只有追捕他的船逆流而去的日子里,小年无声地来临了。冬日无甚时鲜果品,船家只供了灶糖、面果和一炷香。姜去寒连厨房都没进过,自是不知这一厨房特别活动,好奇问道:“这是在做甚?”

“意喻用甜的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老人家上天之后‘好话多说,赖话少学’。”潇湘围观了祭灶的全过程,听了个大概,当下引用了船家的祭词。

姜去寒冷笑一声,恹恹地翻了个身面朝舱壁,道:“一点供品就想……”

潇湘先一步捂住他的嘴:“好话多说,赖话少学。”

姜去寒那双幽黑的眸子不服气地转过来,潇湘冷哼道:“当心人家让你现在下船。”

姜去寒立刻没了声音,潇湘也就松了手。两个孩子离得很近,又刻意地没有说话,发暗的船舱里一时只听到二人的呼吸声。焚香的烟气在空气里没有重量也没有规律地浮动着,缭绕之余,感受上有些拥挤。

过了一会儿,潇湘去外面,见香烧完了,才回来小声说:“生活这么苦,总得让人有个盼头,以后再想说这种话,等香烧完了再说。”

姜去寒一怔,又听她说:“不过你还知道灶神?真是惊奇。”她的语气里一点惊奇都没有,姜去寒觉得自己在被讽刺,弱弱地哼了一声,不答话了。

在距离灵枢城最近的渡口,他们付了船费,谢过船家,一刻不敢耽误地赶向城中——灵枢城并不临河,即使从最近的渡口步行过去也需要两三天时间。她不知道姜去寒还能撑多久,故而一刻都不敢拖延。

路的两边是农田,白雪覆盖着青青的麦苗,将它们压得弯下腰去。潇湘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因化雪而泥泞的路上。那件旧斗篷早已脏得难以辨认,潇湘把它的中段缝缀起了一部分,故而只有末端一段被泥水染了色。姜去寒好像有点发烧,呼吸吹在脸旁颈侧,格外发痒。

“北方人真有趣,种这么多韭菜。”耳边忽听微弱的声音,姜去寒刚消停一会儿,就开始发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言论。

潇湘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脚深一脚浅地沉默着前进。

“你说,他们能吃完么?”姜去寒此刻极想听见她的声音,继续发问,声音却已经低了下去,从喉咙落回肚里。颤抖中,一枚小小的丸药从他袖中滑出来,掉在了路边的积雪上。他的身体颤抖起来,疼痛又一次扭曲了他的意识,让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兽类般的声音。

时近年关,到处都是热闹欢庆的气氛,家家户户都贴了红色的门对子,挂了鞭炮,有些富裕的大户入夜还会放烟花。路过的每个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气洋洋,就连长着最愁苦的皱纹的老人的脸上,都因这即将来临的新春佳节而浮现着真心喜悦的笑容。

两个孩子路过这个村子的时候是中午,有些村民端着大碗蹲在墙根下吃。潇湘背着姜去寒走过他们门前时,他们的目光就会无声地跟着他们转动,深邃的黑眼睛带着探究、猜测和别的她不明白的意思。被这样看着时,潇湘有点慌,所幸他们不是坏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满世界抓捕姜去寒的门派依旧奔忙,每隔两天就能看见一批劲装骑士。他们都是江湖人,潇湘不敢雇车,只能趁顺路的农人的板车,其余时间全靠步行。

有些时候,姜去寒发作得格外厉害,手指便紧紧地抓着斗篷,几乎将它抓破。

“把我交出去,你就不用再躲了。”极度的痛苦中,他无力地伏在潇湘背上,幽深的黑眸半合着,火焰昏昏欲熄。

她的侧脸就在眼前,但他太痛了,几乎错觉死亡都比这样的折磨好受。而那些人一定会杀死他,为一切暗门所害的人报仇。这样他就解脱了,潇湘也不会再因为某些原因而被迫跟着他,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闭嘴,梅荨,”潇湘耳语呵斥他,“上次你在船上说什么来着?”

姜去寒听到“梅荨”这个假名,便想起夏天两人的风芜城之旅,心中悄然浮现出一丝陌生的情绪,发酵似的越来越膨胀。他稍微有点抬不起头,却什么都没说,只有抱着她肩膀的手臂收紧了一点点。

他舍不得小姬,但关键时刻,他有离开的觉悟。

以各种方式。

——他可以折磨摧残任何人至死,也可以折磨摧残他自己至死。

暗门的耳濡目染、姜门主的性格以及她和时坞之间的气氛都不免影响着这个孩子,使得他性格中深刻着偏激、极端而残酷的一面,对自己,对他人。

但他其实不想死,也不想这样对潇湘。或许是暗暗地想向她证明什么关于人性的精神残留,却又很清楚潇湘不怎么信任他。以他对自己的心性的了解,这种证明毫无意义。

姜去寒撑着状态,努力向前望去。白雪的麦田中,一条小路延伸向远方的村庄,再越过村庄,指向更远的地方。

他想起不久之前,潇湘还背着他在山中行走。如今,他们已在灵枢城附近,且奇迹般地避过了所有的追兵。如果有以后,或许他可以把这些故事讲给后代听,但他总觉得,他或许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练江中游一带的人口比之上游增加了很多,但繁荣之下隐藏着暗流——对抓捕姜去寒有需求的势力的浓度陡然变高。为了保险,他们换上了在山中穿的破旧衣服,不仅不洗脸,还刻意地弄脏脸和手、抓乱头发,就像两个随处可见的流民孩子。

如今的世道仍旧不太平,城头上的大妖警报偶尔还是会响起,只是不再会有一个人不求什么,却肯不顾性命拔剑一搏,只为保护整座城的居民了。

江雪寒一生中为了保护苍生所作的努力,到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人们发自内心的敬爱、痛惜和哀悼。或许人们会永远记得他,记得他的死,就像传颂先世的神话故事一样把他的名字传扬至百代之后……但那对他和他至善的理想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人自从逃出暗门后一路辗转躲藏,即使不至于风餐露宿,也是艰苦度日。姜去寒本自瘦弱,又憔悴了不少,几乎脱形,又兼毒性发作,乍看起来半人半鬼,略显可怖。没有人会冒着风险去接近一个看起来像是染了重病的人,极大地规避了江湖人士的盘查。

路过集市的时候,如果姜去寒醒着,他总想跟着潇湘的目光,看看她喜欢什么东西。但他们看起来太脏、太寒酸,故而潇湘总是离那些摊子远远的,一是怕被人嫌恶,二是怕出了纰漏不好收场。这让他无法获取任何信息。

他终究也不知道,小姬究竟喜欢什么。

在一个将近新年的日子,天还没亮,二人已站在灵枢城的城门前。

那城墙与多年前一般无二,是此城繁盛如昔的见证。朔风裹挟着细雪,吹得城头脆弱的竹纸灯笼摇摇晃晃,一明一暗。看久了,心仿佛也跟着在这黎明前的黑夜中,无依无著地动摇起来。

城门下燃着火把,风大时,火焰几乎随之灭尽;风停时,一层幽蓝的火苗又复燃起来,于黑暗中将人的脸映得红光满面。在这样明灭的光线和纷杂的雪片中,守卫站在门前,问询和检查进城人的行李货物。

一时间只觉世殊时异,潇湘托了托背上的姜去寒,心下悲恸难言。

她来过灵枢城几次呢?

第一次是初见仙尊之后,第二次是和仙尊自北地远归,第三次是几个月前和江笠一起。每一次的情形和心绪都还留在她心里。如今,却是和曾经一起来过的人,再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进城照例要盘查。二人刚在队尾排上,守卫便喊了起来:“哎哎哎!要饭的不准进城,就你们俩!”

姜去寒心里蓦然一紧,消瘦的手臂僵在了潇湘肩上。他低下头,作出更加病弱之态,一声不吭。但潇湘好似丝毫不怕,背着他走上前去,和那守卫说话。

无论如何,被追捕的不是她。姜去寒心中发冷,忖道:届时,她只要一推二六五,把责任全部归于他的威胁就可以了。他尝试着动了动袖中的薄刀,但他如今的气力之微,连这么轻的刀子都不好使用了。

“我们不是要饭的,是去王家药铺投奔亲友的,”潇湘认真解释,“您别看我们穿得破,赶路的时候这样比较方便,我们找到客栈就收拾收拾,保证不影响城容城貌。”

她双眸灵动,目光坦诚,守卫上下打量片刻,心里有点犯嘀咕,但还是摆摆手放行了。

他们的乔装骗过了守卫,但旁边有江湖中人坐镇在此,刁难起来。他走过来,双目如炬火般照着二人,质问道:“怎么能放行?查查她背上那个是不是姓姜的!”说着,用刀鞘末端挑下了他头上的斗篷。

雪花落在挡住了半张脸的、蓬乱的发间,再加上姜去寒一路上饱受折磨,现在的模样,怕是姜门主想给他托梦都认不出来。故而那人审慎地看着他,指望从中辨认出一些“显而易见”的特点。

“他们要投奔王家药铺,”守卫作难道,“那是北斗宗的地方,王家的小珑姑娘最近也在,这都快过年了,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哪个北斗宗?”那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江仙尊的宗门!”进城的队伍里有人答道。

那人恍然大悟,下意识地放缓了语气:“原来是北斗宗,那放他们过去吧。”他的视线追逐着两个孩子,不知是艳羡还是感慨。

人们都相信北斗宗不会姑息任何一个坏人,也相信北斗宗不会忽略任何一个有天赋的人。

潇湘微微躬身向帮她说话的守卫道谢,捡个方便插队进了城。老远还听见那江湖人士恨得咬牙:“那个姓姜的不知道在哪儿软玉温香地快活,让爷大过年的在这坐着吹风!早晚要逮住他,砸了他那魔窟!”

二人走过幽深的城门洞,姜去寒紧绷的手臂渐渐软化下来,长出一口气。

黎明前的雪街上,人们挑着担子、推着小车路过他们身边,走向各自要去的方向。

时间还太早,天仍然黑着,无论是小饭铺还是客栈,都还没到开门的点儿。两个孩子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缩在里面,用一张破草席挡住雪。潇湘用斗篷把姜去寒裹起来抱住——这一路上,有好几个天色未明的早晨,潇湘以为姜去寒已经死在了这样的严寒中。但他最终活了下来,熬到了第二年春天。

无论如何,进了城就是胜利。姜去寒的心跳还没平缓下来,在她耳边用气声道:“你怎么知道提王家药铺就能放行?”

“听人说的。”潇湘道。这话不假,在灵枢城附近的饭铺吃饭的时候,偶然能听到关于王家药铺不论身份救治病人的传闻。

“我怎么没听见?”姜去寒将信将疑。

“你发病了,”潇湘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过了片刻又道,“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北斗宗?”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不对,是真诚。”

姜去寒心下觉得潇湘在讽刺自己,却无言以对,只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在这样的环抱中,他的灵魂仿佛找到了归宿一般,很快就沉入了睡梦中。

天刚刚擦亮时,一个陌生男人匆匆路过他们,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掀起草席,一只手捏住姜去寒的下颌,轻佻地审视着他消瘦至极的脸,啧啧叹道:“不错,是个美人胚子——”

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一片薄刀巧妙地抵住了。

刀子很锋利,夹在纤细的食中二指间,垂直悬于他的腕脉上,而手掌和大拇指却在他的手腕下方似触非触地贴着,堵死了他的退路。只要持刀者愿意,便可以立刻划破他的腕脉。

那只手纤细而柔软,美人胚子从斗篷下抬起眼睛,一双黑焰余烬般的眸子顷刻间烧进了他心里,他似乎很是病弱,咳了两声,露出一个让他蓦然感到寒意的笑容。

好似是有意,又好似是无意间,一个人路过他身后,像是做梦一般,那只手臂刹那间被扭到背后,手腕拧了大半圈,一下子淤肿起来。还没来得及喊痛,又刹那间,他被松开了。

好似梦醒般,他不知道那只持刀的手是何时撤开的,路过的人也已了无踪影,只有几乎被扭断的手腕持续产生着淤伤的剧痛。

他不受控制地哀嚎起来,但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周围也没有人出来,即使是在一个民巷里。

“嘘——”美人胚子看了一眼抱着他的孩子,低声威胁,“你走路时滑倒了,明白吗?立刻滚,饶你一命。”

他呼吸一紧,急忙抱着手腕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刚才怎么了?”潇湘隐约听见有人惨叫,意识恍惚地睁开眼睛问他。她还很困,一双眼睛还木呆呆的。

姜去寒抱住她的肩,安慰道:“没什么,路人而已。”

潇湘“哦”了一声又睡了,这次悄悄地换成了姜去寒抱着她。在这片由破草席围起来的、四面漏风的小天地中,他不敢抱紧,生怕惊扰了她的沉眠。

如果她醒了,会离开自己吗?

足以冻红鼻尖的冷风中,他深吸了一口气。

日出之后雪又大了一阵儿,最后停了。潇湘起身走出墙角,再一次站在光芒里。冬季清晨的太阳也是寒冷的,远远挂在东边天上。墙角的积雪里掺着鞭炮的残屑,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们去找个客栈,”她蹲下身,把破草席卷好立在墙角,留给后来的人。再把愈发消瘦的姜去寒背起来,道,“走了。”

姜去寒模糊地应了一声,下巴枕在她肩上,像是又睡过去了。他太轻,潇湘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但背后还是一片微微的暖,证明他还活在这个风雪交加的世上。

巷口站着几个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人,一个手上包着绷带,还有几个手持棍棒和麻袋。但很快,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两个孩子走出巷子时,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新雪被踏乱的痕迹。

他们坐过的墙角,雪地空出了小小一片。

一大早,王家药铺已洒扫停当。小珑刚挂起门上的棉帘通风,就看见一个背着剑的孩子在门口踌躇踱步,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他的身姿端正而挺拔,听到动静,回身看她,眼睛一亮:“清珑师姐!”

江笠走进药铺,一打眼便看见“桂栋辛楣”四个字,不知为何,心中忽然一松,但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便颔首道:“这匾不错。”

“这是第二代城主所赠,”小珑给他斟了杯养身的茶,顿了顿,道,“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说的。”

江笠第一次来还是几十年前,此匾尚未被暗门掠走的时候。他没有记忆,师姐弟之间也就有些不尴不尬的生分。但江笠见到她,就是很高兴。他看过几十年前自己闲暇时记的册子,知道这位师姐虽然话少,也不太和人亲近,但心性是很好的。

药铺开门之后,病人就开始上门了。江笠不好在这儿闲坐着,看小珑给人望闻问切,就想找点事做。然而药铺里格外干净,四下看看,只见她手边的药方纸用得很快,就帮忙去裁。忙了一上午,到了中午吃饭时,终于喘了口气。

小珑给江笠盛了碗汤,然后用那双澄净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在问他为何来到这里。

“我去找我的朋友,在暗门的旧址呆了一段时间,”江笠低头摩挲着杯子,若他是血肉之躯,必然已经红到了耳朵,“……不过没找到,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想起潇湘,他有些害羞,也担心被师姐责怪,声音小小的。

“是很好的朋友么?”小珑问。

“只见过两次,但就像认识很久了一样。”江笠字斟句酌。

小珑没有责怪他,只问:“那里风景好么?”

江笠的眼中有一点茫然,他不知道“好”的标准是什么,只低头道:“全被烧了,挺荒凉的。那里……”

潇湘在城内寻了家客栈,特意要小二搬了浴桶来,分别把姜去寒和自己梳洗了一番。

她不知何时给姜去寒置办了一身衣裳,有点仙门世家的风格,又不明确是哪家。但仙门世家的少年并无他眉目之间的那般病态,这种伪装不过聊胜于无,给以衣装识人的人看。

姜去寒对镜端详消瘦的自己,也看着身后为他梳发的潇湘。被热水一激,即使潇湘洗他洗得很快,脏腑的毒素也渐渐地发作起来。然而灵枢城处在几道灵脉的交会处,将这些痛苦减轻了许多。

“不怕被人认出来了?”姜去寒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潇湘把那缕头发从他手里收回,用布拧干:“等你毒发之后,我们去拜访一个人。”

毒发之后?姜去寒扭转身,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只需要装作哑巴,什么都不说最好。”

姜去寒的额头痛出了些冷汗,闻言,他隐约感觉到,她可能是要带自己去见什么自己不想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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