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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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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双足飞龙的热气喷在他脸上时,他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再也得意不起来,就连想要逃跑也做不到。

我们每个人都憋着笑,迪米特拉憋得最差,笑声已经要从鼻子里冲出来了。所以她的手松了一下,拉着双足飞龙的铁链掉了半截在地上。那野兽咆哮着就吵目瞪口呆的汉斯爵士冲了上去,充满仇恨地一口吞了他肥胖的脑袋。

我们一半惊讶、一半高兴,没有一个人想去解救他。我也想,就这样顺势让这猛兽将这小人的脑袋啃掉,那才解气呢。可是为了不被判叛国罪,我还是上前去用利剑挑开它的大嘴。双足飞龙于是哇的一声将汉斯爵士的头吐了出来,那脑袋包裹着黏糊糊的唾液,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很可惜,还连在他那愚蠢的脖子上,并且十分完整。

我把他拎起来,一把丢到更远的地方去。迪米特拉赶紧把铁链在手上缠了好几圈抓紧。

在场的所有人多少都觉得有点遗憾。不过好在同伴们极具理智地理解了我的做法。我回应了汉斯爵士先前的羞辱,恭敬有礼地对他说:

大人,请原谅迪米特拉的粗鲁,我们和这样的怪物战斗,并且按照陛下的指示,带回了整整十只双足飞龙,我们也没想到英勇的大人会如此害怕。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们的君主看到他的心腹已经无法在我们这群人跟前立威,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叫我们去了。他不情愿的赏赐也很快随之而来。我们狂欢、痛饮了三天三夜。封地的百姓们在城门口夹道欢迎我们的凯旋。

好了,这就是帝孚日的布莱姆和他杰出的部下们与双足飞龙的故事。”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太像宴席上吹嘘自己功绩的讨厌的大人物。这个“布莱姆对决汉斯爵士”的系列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每一次和部下们喝酒,或是节庆日与封地的子民们狂欢时,他都要演上一出,场场叫座,喝彩满堂,已经成了布莱姆的支持者间不可或缺的余兴节目。

与此同时,土豆和面包熬的浓粥在他不断的搅拌下终于不那么滚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莱雅丽一眼:双目无神、一动不动,不像是听进去了半点。他趁势举起勺子放在她的嘴边。她没有回应,并且也没有想要回应的意愿。

“再不吃的话会冷掉的,那样可就更难下咽了。”他轻声劝道,像是应对一个挑食又倔强的孩子一样柔软。

莱雅莉愣了愣,反应了一会,沉默地低下了头。

“你才刚醒,是不是还不饿?你的精神看起来好些了。”他尽量不把失望担忧的神情摆在脸上,只是放下勺子,朝她勉强笑了笑。

在心里,他已经崩溃发狂了几百回。她还是几乎什么都不吃,一天比一天消瘦。然而布莱姆却在今天白天小憩时,抓到她偷喝他水壶里的烈酒。

她似乎也回忆起了这个小插曲,很不自在地把头沉得更低。布莱姆极力克制住看向她时眼神里的痛楚——在他眼里,现在还能看见她鲜血淋漓的样子。

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希望她能尽快恢复健康。可是她毫不在乎、自暴自弃的表现将他的心都要撕碎了。原本就是他连累了莱雅莉——他痛苦地想道——害她失去了平静、正常的生活,还目睹了同伴的惨死。如果连她的健康也要搭进去,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然而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想法。他看了一眼床上的莱雅莉,不情愿地起身开门,原来是旅店的侍女送来了浴盆和热水。

他们之间立马陷入了一种谨慎的沉默。他咬了咬牙,暗下决心,今天即使是惹她生气也要劝她吃些东西。他硬下心肠,用坚决的态度抓起碗,舀起满满一勺递到她紧闭的嘴巴旁边。

“我现在想先清洗一下。”

她冷漠地回应着,把头撇向一边。嘴唇从他凑过去的勺子边上浅浅划过去,在嘴角留下一道粥的痕迹。她甚至没有舔一下嘴唇,只是用手背快速地将食物残渣拭去。随后她就要起身从床上站起来。

过去的两周她不是昏迷不醒,就是躺在床上修养,这是她时隔多日第一次下地。果不其然,她的两条腿一沾到地板就像只刚出生的小马驹似的打颤。

他按耐不住心中的焦急,连碗都来不及放下就扶住了她,心急如焚地说道:

“像这样一点东西也不吃,怎么行呢?请至少吃一点吧。”

她面无表情,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将他推开了。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后,她身上的衣物已然脱到脚底。她浑身□□地站在浴盆前,肋骨像六根尖刺即将要扎穿她的身体那样浮在她苍白的皮肤下。她的身体已经不是瘦弱,而是病态的干瘪。遍布她身体的血痂与伤口像是要将她撕裂成碎片。

他怔住了,就像有人将他伤得体无完肤那样止不住地颤抖,握着碗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照料莱雅莉身上的伤口,因此过了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赶紧像触电一样站了起来,背过身去。

“我知道了,你洗漱吧。我叫人给你置办了换洗的衣物,全都收在床底的箱子里。我就站在门口,透口气。”他涨红了脸,迅速地说出这一连串的嘱咐,然后打开一道门缝,逃窜似的溜走了。

站在门外,他才意识到他手里还捧着那碗粥。

他长长叹了口气。隔着门,他听见了她不急不慢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阵阵不停歇的舀水声。

看到她形销骨立的身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忧虑。每天他都费劲心思地将各种食物带到她的面前,糖、蜂蜜、肉桂、葡萄酒炖的肉、鹅肉塞的馅饼。每当她愿意拿刀叉碰一下食物,他都会感到心里松泛不少。可惜这不时常发生。大多数时候她拿叉子搅一搅酱汁,都懒得往嘴里送,就骗他是吃过了。她一天天地瘦下来,身子比芦苇杆还轻,他的忧愁也一天天加深,眉毛越锁越紧。

水声不停地折腾了约莫半个小时才停了下来。莱雅莉犹豫的脚步从浴盆里踏了出来。一阵布料的窸窣声后,门被她开了一道小缝。她一头红发浸满了水,像藤蔓一样沾湿了白色的内衣。几条带子松松垮垮地散在她身后,一直拖到地板。

“她们买的衣服……我一个人没办法穿。”她很冷静地陈述着情况。

布莱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着自己的疏忽,充满愧疚地说道:

“我去叫侍女们来帮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吞了下去。莱雅莉还沾着水汽的手轻轻地扯住了他的手肘。他的袖子全被打湿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欲涌上心头,令他的胃一阵缩紧。他赶紧打断了自己还没来得及产生的念头,咒骂着自己,却乖乖被她拉进了房间。他的颧骨瞬间被房间里的蒸汽蒙得通红。

她脖颈与后背裸露的皮肤红肿不堪。她一定用力地洗了很久。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侍奉公主的侍从那样小心地缠绕着内衣的系带,然后将衬裙套过她的头顶拉下来。他没有想到女士的服装穿脱起来如此费事复杂,紧张得大汗淋漓,再加上她身上刚盥洗过留下的热气,他的脸此刻比煮熟的香肠还烫。

平日里比驴还倔的莱雅莉现在竟然温顺地任他打理,他立马决定趁热打铁,用毛巾裹住她的湿发,一点一点轻柔地吸取头发间的水汽。浓密鬈曲的红发像水藻般缠在他的指尖,又滑溜溜地流走。他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抚过她的头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毛巾早就沾饱了水,而他只是着魔般地想要触摸她。

花了很久她的头发才干透,他带着温柔的神色梳理那些发丝,从头顶开始编成辫子。这让他不由想到在切维厄特风餐露宿的几个月,安德烈·洛就是这样梳理他的搭档安妮斯顿的头发的。

“好啦。”他在放下她的发辫前最后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尾,可却担心她会不满意,于是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她依然躲避他的目光,不管是表情还是肢体动作都没有什么起伏。房间里的灯在地上投下她晦涩不明的影子,她过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些……像我这样的人。”

她沉稳的动作与语气不论如何都像个浑身带刺的陌生人,令他难安。他不解地摇摇头,说道: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为什么要这样说?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她看起来很坦然,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不受控制的情绪。然后她光明正大地伸手从架子上拿起他装麦芽酒的水壶,风轻云淡地扬起头喝了一大口。

布莱姆嘴唇微微战栗,那一瞬,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啪地一声碎裂。他震撼不解,无比受挫地问道:

“我知道你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可是莱雅莉在那个时候对我写下了’救命’,对吧?所以莱雅莉,你是想要好好活下来的。为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的健康呢?”

水壶被大力敲在了桌上,里面的酒因为震动洒出来一点,浅浅的一滩透明液体反射着他们对峙的倒影,像是将他们的形象关进了一个扭曲的凸面牢笼。

“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她喃喃地说道,语气冰冷,“你都看见了吧……我的身体。”

“不是那样的……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你受了伤,又昏迷不醒,所以我才唐突了,如果这使你不高兴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决绝地打断了他,平静地说着,“我是说,你已经看到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困惑不解,她颠三倒四的说辞不论怎么听都像是胡言乱语。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像这样……像牲口一样被对待,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死活,只是一具身体,一具用来进行低贱劳动的身体,不配有一个不朽的灵魂。像我们这样的人……布莱姆,你知道吗?前两年伦敦爆发了疫病,卡里家的一个女仆染了病,很快就被他们赶了出去,没过多久她就死了。而每次宴席舞会上,众宾环绕的时候,卡里先生都要赞美他妻子的宽和慈爱,不论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女仆犯了什么处置,这位品格高贵的太太都像我们的母亲一样担忧;如果仆人不幸生病,她都会如何如何亲力亲为、满怀慈悲地看望。

我还知道几个上流社会的男人,以及他们的男佣,肆无忌惮地□□地位低下的女仆。很多人被迫做了妓女。而这样的事如若被发现,只需要罚款就摆平了。”

她看起来毫不慌张,用手擦去了桌上的酒液,没有温度地继续说道:

“喂,布莱姆,你能够理解吗?我曾经觉得……你就像一个相识多年的知己那样熟悉,所以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不论如何都能理解我的心情。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的心了……也许我只是将自己的痛苦与幻想一股脑地倾注在你这个幻影身上……对不起,我实在太丢人了。”

像是在收敛一种深沉的痛苦那样,她的声音猝然寂灭。可是布莱姆分明看到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他的脸上震惊得失去了血色。他怎么能理所当然地简化她的经历、她的情感,自作主张地认为只要带她离开,对她而言一切就结束了呢?他这样腐朽、堕落的人,高高在上,衣食无忧,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自以为能够体会她所受到的万分之一的压迫、万分之一的痛苦,并恬不知耻地期望她能够向他敞开心扉呢?

可是不是这样的。在他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依然坚持着。不是这样的。他是能够理解她的。即使他们天差地别,来自两个世界,可是他们的灵魂在某一处是共通的。这造就了他们各自生活的共同的绝望。然而布莱姆真心地祈盼,有朝一日这也能构造他们共同的希望。

可是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能够指望她与他怀揣同样的理想吗?她为什么看上去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沉默呢?

莱雅莉犹豫着,还是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擦去他紧绷的下颚上黏着的泪水,可当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皮肤的一瞬,她又像被烫到手那样后退了回去,“你走吧,布莱姆,已经足够了。”

什么足够?根本不可能足够的。他想要的,他想要和她共同搭建的,他亏欠她、想要弥补她的,明明还有更多更多。可是也许她并不这么想。她早就看穿了他,他的虚伪、他的软弱、他的矫饰。她不会想要的。

布莱姆痛苦的眼泪不断地从眼眶溢出,他忍耐着泪水的滚烫,声音嘶哑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令你这样痛苦。你知道吗,我在卡里家的宴会上看到了……一个魔物。它是因为与我结仇,所以才去报复你的。你全部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我都知道的……你对我的怨怼,对我的仇恨,我都知道的。我自己甚至都不愿你多看我一眼,因为这样尽管我自己会感到幸福,可是却玷污了你的灵魂。我知道你是不肯的,所以你一次也没有回应过我的信……我安慰自己,应当庆幸你找回了属于你的生活,找到了比起留在我身边更加可靠的归宿。可我还是恬不知耻地给你写信……

可是当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你的绝望比之三年前没有任何的改善……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么痛苦,多么悲凉么?我总是忍不住想,是我放你走的,是我把你送到那个处境之中的……所以能不能……我能不能恳请你,不要再将我推开……”

“你给我的羊皮纸……我烧掉了。”她冷不丁说道。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像她正拿着刀子对着他似的后退了两步。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这个逆来顺受的男人总是被自己逼到墙角,现在一定已经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她等待着他的爆发,可他脸上浮现的情绪却在下一瞬间消失在一个难看的笑容面具之后。他无限度的容忍令她感到烦躁,于是她被激起了一种古怪的敌意。

“呐,布莱姆,我问你。你不是很喜欢人类吗?住在你的城堡里的时候,和赛格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称赞你的。善良的、高洁的阿鲁卡德公爵没有失去自己的人性,总是会同情人类、站在人类这一边。”

她没有起伏、没有温度的声音在他听来无比刺耳、无比震耳欲聋。

“那么我问你,伤害我们的这些人呢?他们难道不也同样是用两条腿站立、说着同样语言的人类么?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要我们每天太阳刚升起来就要起床劳作,等到主人过完一天,睡眼惺忪,我们才能睡下?去把床单、枕头、门帘弄平整!去烧火!去摆桌子!去洗便盆!为什么我要日夜无休地从事这些,只为了那点酬劳,然后五年十年后拿着攒到的钱嫁一个男人?为什么要过这样没有指望的生活?为什么我们要遭受暴力、非议,还仿佛是我们自讨苦吃?

你看见了她吗?她……她就像那样死掉了,再也不会站起来了。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女儿被送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她就这样死掉了,像牲口一样被人杀掉了!我想问问你,因为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同情哪一边呢?你到底喜欢人类什么?还是说这只是你的幻梦而已?”

她诉说着激愤的话语,语气却十分平静。因为她太过于熟悉这些在她脑海里一直萦绕不去的思想了,以至于当她将这些离经叛道、以下犯上的话语终于宣之于口时,并不是一种爆发,而是理智地讲述。

“我……从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不再联络你。因为我们是那么的不同。你有你的生活……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我的生活、我看到的人类世界,全都是满目狼藉的不堪景象。你住在你宽敞舒适的城堡里面,读着那些高雅的诗歌与史书,全是歌颂文明之伟大,道德之崇高……每一次我看到你的来信就不由得想,像那样的你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风景呢?我根本就……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所以我把你的信烧掉了。而你……而你也应该走了,别再管我了。你知道我说的全都是正确的。”

他脸上血色尽失,即使莱雅莉把刀插进他的胸膛,他也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她也有些懊悔了。可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布莱姆已经开了口:

“你的确是正确的,莱雅莉。”

他低下了头,感到周身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息,一股原因不明的眩晕袭击了他的头脑,令他无比虚弱:“可是,那并不是故事的全貌。”

“你认为……我的生命就完全是腐朽的吗?你认为我的灵魂早早就进了坟墓,而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用名为人类的幻想让自己的精神不至于崩溃吗?你没有想错,我是一个在青年时代就夭折了的人,一个还活着的死人,这辈子也没有希望了。我难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催眠自己的谎言吗?我自己和我亲爱的人都是被人类结束了生命。我紧紧抓着那个抽象的幻觉,亲爱的莱雅莉,公正、爱、道德、人性,随便你管它叫什么都好,可我知道那是一个梦,整个儿是个梦,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虚构的、没有结果的梦!这令我感到无比受挫、悔恨。

你知道吗,和我一起前往的队伍当中,有我过去部下的女儿。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迪米特拉,是她的女儿。她指着鼻子咒骂我,说我是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和我过从甚密,她的双亲也不至于被迫害致死。她那样的蔑视我,说我是个伪君子,一个被裹挟的可怜虫,仿佛我是那样的一文不值……可是你知道吗,莱雅莉——她并没有说错。正如你也没有说错一样。”

他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伸手拿起桌子上她刚放下的酒壶,却没有喝,只是将软木塞塞了回去。

“每个夜晚,我都祈求上苍终结我罪恶的生命,要晨曦的光芒把我燃烧殆尽,而我也有好几次差点真的这样做了……那个任务,那个让我没能送别你的任务,我差一点就放弃了,即将死在那个穷凶极恶的魔物手里……可是我没有,我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听见了你美好的声音,于是我发疯了一样,从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回来。那时我才意识到……是你,是你恢复了我心中自以为早已死灭的梦。是你让我虚构的那个抽象的人类的影子有了形象。所以我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自欺欺人,我所渴求的、幻想的东西或许真实存在,莱雅莉,并且它……就存在于我们之间。尽管我很明白,你对我不可能有什么温情,并且对此我也毫不祈求。”

不知为什么,当他说出“温情”二字时,莱雅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否认他的说法。

“当我完成了任务,将我的君主渴望的东西带到他的面前,他眼睛里贪婪邪恶的欲念令我那样的反感恶心。我知道我是彻底完了。有了那个东西,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我们,让我们无从反抗,达到前所未有的权力集中。我知道我的性命、我的尊严已经是他们的囊中物了。当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城堡……拉努夫也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听到这个遥远而熟悉的名字,莱雅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的妻子,我君主的忠诚手下……我一离开,她就造访了我的封地,目的是为了找到我的把柄,治我的罪。而拉努夫……为了保护我的秘密,他……为了我这样根本不值得的人失去了生命。”

他的头颅低垂,紧握的拳头几乎要渗出血来,喉咙肿酸胀的感觉让他快要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可是他控制着自己的失态,依然努力地对她微笑着,说道:

“从我得知拉努夫的死讯开始……我一整个星期没有合眼。我知道,我的时刻马上也要到了,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我这个威胁的。而我死后,我封地的子民就会像脱离枯树的一片叶子一样任人宰割。于是我开始疯了一般工作。

我召集了市民会议,开诚布公地讨论了我的窘境。我们建立了公民大会,采取雅典民主制的方式处理封地的日常事务与内政、外交。不出一年的时间,人们就适应了新的制度,并且积极地参与到各项政治活动中,来自各地的商团开始在当地推行各种项目,抵御潜在侵略的军队制度的建立也日渐成熟。

我站在城邦的广场中央,看着新建的石制四层建筑——那是公民大会的大会堂——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片土地即使没有我也可以照常运作。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渺小、身居高位、恬不知耻,丝毫不知道自己是个占据了特权的走运的混蛋。这就是为什么,从收到你的来信开始,我头也不回地就赶来了。现在我回不回去都一样。我的存在对人们毫无益处,反而会给他们遭致灾祸。

所以莱雅莉……不要认为我不明白,不要认为我们有什么不同。我的世界、你的世界、血族的世界、人类的世界……到底又有什么分别呢?现在我和你一样,都是无处可去的人了。”

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像一根紧绷的弦,显示出他对自己巨大的痛恶与厌弃,就好像他认定这世上没有比他更无能、可悲的人力。这种悲哀的、虚弱可怜的姿态打动了莱雅莉,他的坦白有着与世界上任何谈话都不同的性质。看着他如即将燃尽的灰烬般的神情,她的脸色苍白了起来。她轻轻将他宽大的身体拉近自己,用手抚摸他银色的长发。

“对不起,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言不惭地说要守护你,却总是和你拌嘴,还害得你哭了。”

她轻轻说道。那个高大的男人紧绷的身体在她触碰他时发出剧烈的颤抖,像是崩塌的城池一般瓦解,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似乎还在刻意维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坚强与强大在这个男人身上已经无迹可寻,这种反应令莱雅莉的心头产生一种奇妙的胜利感。

她用力地将他向后推去,可是布莱姆的身体坚如磐石,只是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她。于是她羞赧地低下了头,略带不满地说道:

“要不要……睡一会。布莱姆这几天都没有合眼吧?”

说罢,她强硬地拉着他的衣袖,将这个呆呆傻傻的男人拖到床上。他脸色通红,推脱道:“不,我……我不需要睡。”

“别胡说了,即使是恶魔也要睡觉的吧?”

“为什么担心我?远征的时候,我曾经一连几个星期不睡觉也是有的。”

“我才不管这些呢。”

她粗暴地按着他的肩膀,令他不要站起来。而此时布莱姆转了转眼睛,像是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可乘之机,于是再次伸手拿起了放在床边的碗,用不满的语气嘟囔着:

“莱雅莉到底是在以什么立场担心我啊?好吧,好吧,如果你吃东西的话,我就睡觉。”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跟谁谈条件!”

她瞪大了眼睛,一幅“你怎么敢”的暴怒神情,万万没有想到她妥协的一点软弱之心立马就让这个男人蹬鼻子上脸。但是布莱姆如小狗讨好主人般恳切的表情让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为了不至于真的笑出声,损伤自己的威严,不情愿地接过了碗,勉强吃了两口。

“你说的对,冷了之后的确更难以下咽了。”

她把碗重重地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表达着自己不满,然后推搡着布莱姆的身躯,让他躺下。紧接着,她像一只钻进自己巢穴的小动物那样挤到他的胸前。她的呼吸喷在他的颈窝,令他的脸颊泛起通红,可是或许是因为接连的操劳与疲惫,他很快就入睡了。

莱雅莉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在上扬。她用手指摩挲他的头发哄慰他,然后犹豫着,在他浑身上下探索着抚摸了起来。他们是那样的贴近彼此。可是她意识到,自己还想要离他更近、更近,直到世界上只听得到他们两个人的呼吸为止。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她想道。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静止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这一刻,那该多好。她知道不可能——可是天啊,那样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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