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
冬季的布拉姆顿远方的山尖白雪皑皑,平原大地上,今秋播种的大麦一片青绿。
马夫将一行人的马牵进马厩后,拉努夫抖了抖外袍的雪,从后院走进了热气弥漫的厨房。佣人们正忙着揉面、削土豆。一只插在杆子上的鹌鹑正烤在明炉上,油腻的烟气顺着通风口向外飘去。女佣长乔安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指导着佣人们忙碌地准备晚饭。拉努夫走上前去,这对老夫老妻快速地互相吻下脸颊。
拉努夫向乔安简短地讲述了他今日去问察的雇农们的农务,这些全都记录在册,是他晚些时候要去整理的事务。然后他们随着税收官与书记员们在餐厅共用了晚饭。
年轻的书记员将羊皮纸卷宗摊开,仔细地汇报今天视察的结果。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大杯啤酒,接连几年的大麦丰收使得布拉姆顿粮食丰足,有足够的麦子酿酒。
书记员兴致勃勃地说完冬麦生长的情况,又开始念休耕地上放牧的牛羊的数量。他刚为阿鲁卡德公爵做事没多久,对于这名传奇人物抱有天真而热切的崇敬。他的父母原本是其他贵族领地的雇农,靠租贸贵族的土地生存,虽然地位比奴隶高出很多,可是高昂的租金和税收还是促使他们一家人冒险,穿过魔物频出的无人地带,搬到税租较低的布拉姆顿。也正是在这里,他接受了几年免费的公共教育,学会了基本的文法、读写、算数,得以在公爵的城堡工作。
他身上有一般年轻人最普遍的少年维特式的特质,性格率真、才思敏捷,厌恶矫揉造作的贵族和迂腐保守的官僚。凭借直觉式的热情,书记员对于他在布拉姆顿的一切见闻感到雀跃,并真心地为自己能够参与其中的事务而感到自豪。在多数血族贵族的封地内,不光税租高昂、严刑峻法,贵族的冷漠与愚蠢甚至让他们连靴子上沾上农民土地里的泥土都不愿,更勿论指导、关注他们的农务了。在贵族领地的林子里打猎是违法的,起码会被打个半死,而像偷盗这样的罪就更不用提了,会被毫不留情地吊死。而在布拉姆顿,不光树林是公共的,甚至还被人们用来放养他们的猪,还有大量公共的田地由农民们轮流种植不同的作物。
晚餐结束了,书记员的汇报也差不多进入了尾声。各项事务在布莱姆·阿鲁卡德公爵紧急离开后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拉努夫很欣慰地看到这一点。一切的顺利到并不使他感到十分惊讶,阿鲁卡德公爵的用人之能与领导力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而布拉姆顿的管理阶级一向采取着较为平行的权力关系。这个不存在层层剥削、繁文缛节、官僚主义、集权控制的城镇自从阿鲁卡德当政以来就成为了出身底层或是理想主义的血族的乌托邦——除了这个乌托邦真的存在以外。
经济发展得很快,但并不迅速扩张、穷尽奢靡,而是用于公共设施、福利机构、教育、农业等各项事务。每个穷途末路或是备受迫害的人几乎都能在布拉姆顿找到安身之所。尽管居民们都是血族,由于教育、法规与食物充足,人血的食用率却很低。出于仇恨而针对人类展开的暴力犯罪从不存在。
这是极其讽刺的,拉努夫想道,极其讽刺。仆人们前来收拾了碗盘,这个暂时失去领主的餐桌变得热闹了,然而餐桌上的每个人都肩负看护城邦的重任,又时刻担忧着公爵的安危,因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轻松的氛围。
啤酒还没有喝完,乔安就开始和众人对起了账本——这原本是身为管家的拉努夫的职责,但由于他被委以他任,只好由乔安代劳一部分。马厩过冬的修缮工作,草料和柴火,为了防止井水结冰而围起的厚木板,佣人与卫兵们过冬的衣物,缝制衣物的针线,这其中由于时间不足而不得不向外来商人采购的部分……一切都井井有条,即使连拉努夫也挑不什么毛病来。
拉努夫在公爵外出期间被赋予了视察农耕的重任,是由于他本人充分的经验。从会走路起他就跟着父亲在田里干活了。与他的童年相伴的是英格兰小冰期的冰雹、洪水、霜冻、由老鼠和毛虫携带的瘟疫、饥饿、欠收。小儿死亡率与难产率都高得离谱,每一个活下来的孩子都是撞了大运。虽然拉努夫难以理解,被幸运眷顾的人为什么生下来就要日复一日地劳动,直到他们的运气耗光,变老、生病,身体再也无法负荷。无法劳动就等同被判了死刑,对于像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一天不上工就意味着当天要饿肚子,更别提有多余的钱去找医生治疗了。
他和乔安的大女儿安妮就是这样死掉的。她曾是全家人的骄傲,在侯爵的城堡里当女仆,这是莫大的荣耀。每当她被恩典一两天假期的时候,总会带回一些酒和腌肉,而一家人在那时就会有肉汤喝,一年里再也找不到比那更叫他们高兴的事了。当安妮15岁时,年龄已经太大,不大可能在城堡里干更长时间。拉努夫和乔安盘算着她未来的出路,其实也只有两条路可选:结婚或是进修道院——虽说农民家的孩子一般是没资格进修道院的,可是如果侯爵夫人能开恩帮忙说两句话,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不论是结婚所需的嫁妆还是进入修道院所要求的捐款,都是一大笔钱,而他们拿不出这笔钱来。拉努夫下定决心要离开家,去附近的城市打点临工。然而还没等到他离家,安妮已经再一次归家了,只不过这一回带来的不是食物与欢乐——她感染了瘟疫,被赶了出来,已经命不久矣。
拉努夫和乔安的眼泪仿佛是在那段时日流干的,以至于安妮和被她传染的二女儿双双死去的时候,他们都没哭出声来。她妹妹平日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三岁就帮着她妈妈在家干活了,就连死得也很安静,在睡梦中悄默声的就走了。
而安妮就死得没那么安静了——她原本气数将尽、奄奄一息,可是生生撑了十几天才咽气。她回家时神智便已不清,不是陷入昏迷,就是不断尖锐地呼喊。那尖叫声可渗人呢,拉努夫至今也忘不了,即使是被几只恶犬撕碎的人也发不出那样可怕的叫喊来。
于是就这样,拉努夫和乔安轮流在坟墓的寂静与炼狱的尖叫中照顾他们的女儿。说是照顾未免太高估了他们的勇气,事实上他们都不敢靠近病患超过十分钟,免得落得和小女儿一样被传染的下场。而他们留在她身边的那几分钟,似乎也无益于她忍受的痛苦,更无法停止她的尖叫——恐怕这尖叫是要在坟墓里才能沉默。
就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次混沌不清的尖叫中,乔安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展现了妊娠的迹象。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尖叫就结束了,仿佛一场漫长可怕的风暴过去了。这个农舍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
拉努夫和乔安一辈子不会读写,因此他们不明白上帝的箴言,也不明白牧师神秘莫测的赞美诗——但每周的礼拜他们是一次也不敢缺的,否则缺席一次就要罚款二十英镑。不过他们明白天堂。天堂是一个好地方,没有苦难,没有贫穷,只有永恒的生命。只可惜他们死后才能去。
或许是由于他们的信仰过于功利主义、摇摇欲坠、称不上虔诚,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对于礼拜不够热情,上帝降罚于他们了。上帝可真他妈是个混蛋。拉努夫想。他干嘛要这么在意他们这些小人物犯的小过小错?他干嘛非要这么残酷?
在这些饿着肚子上天堂的穷人看不见的高地,新教与马丁·路德教会在英格兰与苏格兰悄然登陆,逐渐占据了啤酒厂、食品厂、学校,还将圣经翻译成人人读得懂的英文。旧体制的天主教精英被触怒了。天主教和新教双双成为对方眼中的异教徒。
两种势力敌对着,争夺着城市乃至一整片地区,又防范着自己的阵地被另一教派污染。这样的争夺甚至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进行多次。旧有的精神支柱与确定性被折断,悬如发丝的信仰与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在人群中沉默地燃烧。不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的掌权者都嗅到了这股火焰产生的危急的焦味。为了缓解民众蓄势待发的愤怒,他们不约而同地推出了最好使的替罪羊:“巫术”,无影无踪的“撒旦”在人间的代言人。
拉努夫清楚地记得,如海潮般涌现的“异教徒”、“魔鬼信徒”、“女巫”在他年轻的时候并不存在,邪恶与恐怖似乎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这些倒霉的替罪羊有效地疏导瘟疫与饥荒产生的愤恨,将祸水引至教会想要打击的异教徒势力。
只是当时的他并看不到这些,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庄园的他,同样也看不到航海技术的大发展与羊毛出口业的蓬勃。他只知道庄园的共享地被侯爵占来养羊,成千上万的农民被赶出农庄,他和妻子乔安永远失去了土地,成了令人唾弃的乞丐。
讽刺的是,与这场造成了大量赤贫阶层的圈地运动同时展开的新教改革并不提倡慈善——即使是乞讨也需要获得专门机构的执照,否则就会被视为非法。
他的路算是彻底走完了。他要上天堂了。他想。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命是短暂而痛苦的。他们几乎肯定会早死。
他们像过街老鼠一般躲避着治安官和有身份的市民,在市郊的树林或是废弃的胡同过夜。他们亲眼看到一个行乞的人被当街打死的可怕场景。按照法理来说,他们这些无家可归者和卑贱的狗一样,说杀就杀了。他们这些人,恬不知耻,破坏市容,低贱恶劣,生来就是要被这个社会要极力甩掉的经济负担。
可是那个被打死的人,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还在不停地尖叫。他本可以不用叫,就这样去了的。拉努夫想。可是人为什么要尖叫?尤其是,当他们明知自己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尖叫?那叫声就像是爆发的烈火,撕咬着它们所能及的一切掠夺他们的,侮辱他们的,殴打他们的,杀死他们的,就仿佛低贱的狗也是骄傲的、也拥有高贵的自尊。拉努夫以为这样的怒火只能够隐藏在人们心里的某个角落呢,可他如今已经领略了两回了。
一天,他和乔安行走在晨雾中的城市深巷里,一只枯手冷不防地伸了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是一个斜眼秃眉的乞丐,长着一张皱脸,干瘪枯瘦,衣衫褴褛,看起来就是拉努夫认为“几乎肯定会早死”的那一类人。
陌生乞丐压低了他尖锐的嗓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救世主就要显灵了!”
他们都没有回话。这样荒诞不经的疯话是不足为信的,然而公开地诅咒满口“救世主”的疯子显然会将他们自己置身于被逮捕的危险。
“救世主显灵了!死人要复活!”
疯乞丐难抑兴奋,却不敢叫人听到,于是他的声音像是一根刺破了厚厚织物的针,尖细而诡异。他接着以这种魔鬼的指甲般难听的语调,小声在他们耳边嘀咕了一句:
“今天夜里,在圣安托万酒店。耶稣要用他的血和肉喂饱穷人,并且使死人复活。”
说完,他便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比坟墓更深的雾中了。拉努夫和乔安交换了眼神,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混沌的脑子里,对宗教为数不多的认识就是耶稣显神迹的故事了。在穷途末路的理智下,他们很快判断,是有人要今夜的圣安托万酒店发圣餐:红酒和无酵饼,可不就是耶稣的血肉吗。
他们在城镇尽头的一条死胡同找到了歇业的圣安托万——它建造在一道石塄坎的阴影下面,那石墙在此升高,形成了胡同的一侧。他们彼此依偎着,打发着入夜前漫长的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光。
在黑夜彻底到来前,幽灵般出没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困兽之斗般的神情,全都看不出年纪,就像被石磨碾成面粉的麦子一样,生活的磨难与困苦是能够将年轻人也变成同他们这样的年迈老人差不多的样子的。像闻见腐肉赶来的苍蝇般,这个荒凉角落的来客越聚越多,可是几乎每个人都是形单影只,和其他人警惕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各自无所事事地游荡着。以至于他们每个人都身影在略带云翳的月色下个个轮廓分明。
灯在门内点亮了。困兽般的人群骚动起来,朝破旧的木板门内张望。一个男人开了门,将所有人吓了一跳。那是一个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的男人,棕金色头发梳得整齐,留着同样得体的小胡子,大体来说是英俊的,可是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在他瘦长的灰白色脸上立起的鹰钩鼻略往左歪,显得很阴险。
这些特征是拉努夫在事后很久才捕捉到并深刻地印在脑海里的,在当时没有人有闲暇关注他的样貌,因为被烘烤的小麦的香气与发酵过的葡萄酒的味道已经穿过男人的身体,像一直笼罩这个地区的饥饿、贫穷、困苦一样,无所不在地包围了那些伺机而待的衣衫褴褛的人。
男人让出了位置,人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蜂拥而入的。抢夺食物与酒的游戏正在进行,然而这游戏中欢乐的成分要多于粗鲁。这是因为酒店的柜台和每张桌子都堆满了面包和廉价的酒。这使得这些彼此脸生的人们之间生出了一种近乎伙伴的感情来,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这感情使得他们其中一些人拥抱、欢笑,乃至互相祝起酒来。他们饱餐一顿,产生了这种错觉:阳光短暂地在又闷又热的夏夜拨散了笼罩在他们头上专横恐怖的乌云,而让他们忘记,拯救受苦之人的阳光是不可能造访黑夜的。
而那正是一个黑夜。
酒足饭饱的人们等待救世主的下一个指令,而救世主正空虚、轻蔑地注视着他的羔羊。
“我能使你们之中胜出的那些永生。杀戮吧,羔羊们。否则就会像他一样。”
他说着,就近抓住了他身前的一个人。那可怜人长着蓬乱的胡须和青铜色的皮肤,因为生活困苦、没有工作的瘦骨伶仃的胳膊只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就像一只小鸡似的被擒住了。比牧师咋咋唬唬的口中宣称的魔鬼更可怕的,是当货真价实的魔鬼伸出比刀更长更利的爪子,撕碎了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人。
尖叫与恐怖在人群的血脉中扩张。男人很得体地欠了欠身子,向第一批迅速反应过来人们展示了放在柜台的门后的金属反光,不紧不慢地说道:
“自相残杀,直到最后只剩一人,否则我亲自会替你们做的。”
铁棍、铁锹、刀子、斧子、长矛,人们抓住他们能从那扇柜门后所能抓住的一切,用血淋淋的污秽的手将它们插进他们赤条条的胳膊所能及的任何一个人。至于是谁拿到了什么,谁用什么杀死了谁,人群中谁也没有看见。每个人都铆尽力气地尖叫,仿佛只有这尖叫能够藏匿自己的武器敲击在别人脊梁上时溅出的血花,以及自己被别人打倒时的痛苦。
一些不自量力的人拿到武器后,踏过卷起的人潮,直朝他们残忍的红眼睛救世主冲去,很快便被后者轻而易举地撕成两半,证明这不过是螳臂当车。拉努夫只记得乔安和他紧紧握住的手被厮杀的人群冲散。他也发了疯似的尖叫,用铁棍打烂了好几个人的脑袋,在翻腾沸水般的人群里寻找着妻子的身影。
他很快就被卷进了沸水的漩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感到了痛苦,只记得他像枯柴一样倒在地上的脑袋在来回搅动、穿插的人的双腿之间,似乎看到了乔安奋不顾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