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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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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池麦,在梅山方言中,是“蔷薇”的意思。

池麦年轻的时候也不叫池麦,而是叫做“采薇”。

她的父亲是那个年代,梅山村上受人尊敬的学堂教师,也是当地少有的老学究。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她的父亲苦苦思索,天色昏黄,烛火摇摇欲坠,最后灵感一现,从《诗经》里给她选取了“采薇”这个名字。

“长歌怀采薇”,愿他的小女儿有踔厉前行的勇气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池穗的姨婆,叫做“修宜”,她的名字也是父亲取的,来源于《楚辞》。修宜站在母亲的身畔,睁着大眼睛,看着母亲怀里刚刚出生的妹妹采薇。

采薇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迫害。让她的父亲在摧残中不堪痛苦地死去。她探望过受刑的父亲,父亲一改往日的慈祥,她看见许多青年戏弄他,他被带上高高的帽子,脸上被涂上墨水,完全失去了尊严。他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癫狂了。最后用一根铁钉敲入太阳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黄昏,如同她出生的那一天般,明明是带着希望的黄昏,却带来了她父亲的死讯。

她的母亲抱着她和修宜大哭了一场,然后又颤抖着擦干她们的眼泪,对她们说:“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采薇和修宜噙住泪花,齐齐点头。

那天晚上,母亲给她们做了比过年还要丰盛的一场大餐。连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腊肉,母亲都解开煮给她们吃了。

采薇和修宜都吃的很饱。那是记忆里母亲最温柔的一次。她们沉浸在母亲温柔的假象里,以至于没有看见母亲眼睛里的那滴绝望的眼泪。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却看见自缢的母亲。她的鞋子摆放的整整齐齐,母亲一生最讲规矩。

这个幸福的家庭瞬间支离破碎,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姐妹俩。

后来,修宜到了择婚的年纪,嫁给了邬镇的一个工人。邬镇虽然比梅山要繁华很多,但是却里梅山又三十公里。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采薇清楚地意识到,姐姐也要离她而去了。

采薇那时已经17岁,咽下所有眼泪,对姐姐展开一个尽可能充满希望的笑,她笑着说:“姐,快走吧,姐夫在等你呢。”

修宜点点头,眼泪掉下来:“妹,我会常来看你的。”

而事实上,修宜没有再回来过。

采薇那个时候已经17岁,擦干眼泪,生活还要继续。那个时候在梅山,她守着父亲留给她的一间小房子和几亩山田,靠着自己过上了自给自足的日子。

邻居有一个四肢发达的青年叫信柱,在那个情爱羞涩难言的年代,信柱不懂得表达爱意,只是经常在行有余力的情况下帮衬采薇。

有一年秋,梅山遭遇了罕见的秋季山洪。从城里来的一只地质科考队伍遇了难。

采薇上山的时候,发现了昏迷的一个青年。她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带回家,给他煨汤、做草药。

在一个秋天的早晨,青年醒来了。采薇正在水潭边洗衣服,皂荚的清香在风中飞扬。

青年就站在她的身边看她洗衣服。她带着一条浅蓝色的头巾,又浓又密的发编成一根粗粗的麻花,斜斜地垂在一边。

采薇洗好衣服后,一转身就看见了这个青年,她话里带着喜悦:“你醒啦!”

青年点点头:“是你救了我?”

采薇笑着说:“算不上救,是你命好。诶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他们一路边走边谈。

“我叫楼序,楼阁的楼,序言的序。”青年徐徐道,骨子里透露一种属于文人特有的含蓄,“你呢?”

“我叫采薇。薇草的薇。”她笑着说。

“也是蔷薇的薇。”他看着眼前笑靥明媚的少女,她哪里是什么草芥,她明明是一朵开的正艳正好的一朵蔷薇。

“蔷薇?我倒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呢。”采薇作出一副思考状,她的父亲是一个爱花之人,和她讲过这种花卉,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存在于父亲口头的花卉。

青年笑了笑,到了家以后,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找一个密封的袋子。在这样大的灾难中,他本着对于科研的敬畏,竟在逆流中紧紧抓住这个存有各种重要资料的包。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京市,少女的笑成为留住他的借口。

他捏着小小的种子,播撒在家门口。只要等到来年春天,采薇就可以看见真正的蔷薇。

他兀自对着采薇的背影笑笑。

此时的采薇洗了头,头发又多又长又密,她坐在高高的石凳上,双脚晃啊晃,等着头发自然风干。

他们的故事就起源于这样简单的对话之中。日复一日的陪伴,让彼此都加深了对于对方的依恋和羁绊。

可是楼序总要回去的。他会回到京市,他和采薇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采薇深知,自己的命运就是嫁给信柱这样的人。而楼序会在未来发光发彩。

楼序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孩。他牵着那个小孩,小孩还非常乖巧地叫他爸爸。

她以为他娶妻生子,忘记他们之间的诺言。他背负朋友托孤的嘱托,也以为他们回不到过去。

直到五年前的那个雪夜,她才知道,这个小孩就是楼廪。于是两个相爱的人就这样彼此错过了。

-

“奶奶你别哭啊,穗穗哪里做的不好了?”池穗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就是问了一朵花的名字嘛,奶奶却伤心的掉下一颗眼泪。

她慌乱地去拍拍奶奶的背,就像大人哄小孩一样紧张地看着奶奶。

池麦不动声色地擦干眼角的泪痕,然后嗔怪道:“哪里哭啦?奶奶只不过是给风吹的,你也知道,奶奶年纪大啦。耳朵不好使就算啦,连眼睛都有点花啦。”

池穗嘟嘟小嘴,扑进奶奶的怀里:“才没有,奶奶在我心里永远年轻,永远是顶顶美的。奶奶不许这样说自己,穗穗听了心里不开心。”

池麦微微笑着,龟裂的手顺了顺池穗头上的呆毛:“奶奶总会老去的,穗穗可不能这么依赖奶奶啊。”

池穗不开心了:“呸呸呸,不管,奶奶不能这样扔下穗穗。穗穗就是要永远黏着奶奶。”

“好好好,奶奶不离开穗穗。”池麦慈祥地笑着,拿过一件带有破洞的衣服开始补缀。可是针线孔却怎么也看不见。

在她的少女时代,她可以很灵敏地把针线穿过小小的孔,那个时候,她还骄傲地笑着,笑母亲那么大的人了,连针线都要小孩穿。

现在,她早已过了比母亲还要大的年纪,她也看不见针线孔,只能笑着叫池穗过来给她穿针。

池穗一脸认真地把针线穿好递给她:“奶奶,给你。”

接过来,回忆少年事,眼角不免又泪湿了几分。

-

池穗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平时喜欢把作业带到草坪上去写。在梅山靠着溪涧的草皮上,她一边咬着笔尖,一边做着题目。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的身上。少女脸上带着毛茸茸的汗毛,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简直像一个软桃子。又甜又软,好想给她一口吃掉。

草地上全是细小的紫色、粉色的小花。池穗做累了作业就会随手摘一两朵小花夹在书页里。科学老师告诉过他们标本的制作方式。任何人都想要把美好的事物留下来,标本就是这样一种带有自欺欺人性质的、定格时间的方式。

咩咩在一旁吃草。她现在简直比小时候还要懒,常常吃趴在地上,一边睡一边吃。

“懒虫咩咩。”池穗嗔怪地笑着,把一堆草扔到咩咩头上。

咩咩也不和她计较,只是一边咩咩叫着,一边从善如流地把她撒在自己身上的草叶子吃掉。

池穗把写好的作业合上,自己则翻了个身枕在书本上闭着眼睛。太阳把眼皮晒得红彤彤的,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强烈的温暖。

池穗浓密的长发在草坪上铺开。淡黄色的长裙滑到大腿根,许多只蝴蝶起起伏伏,偶尔叮在奶奶刺绣的那枚栩栩如生的梅花上面。阳光下,少女美的简直就像莫奈的画。

有一只燕尾蝶停在池穗的鼻尖。有点痒。池穗忽地睁开了眼睛。

“好漂亮的蝴蝶。”她伸手要去触碰蝴蝶,蝴蝶却缓缓停落在她的指尖。然后倏忽飞远了。

池穗赤脚踩在草地里,一路追着蝴蝶跑。又自由又欢愉。

蝴蝶匆匆飞落在山谷里,就找不到踪影了。池穗有些懊恼,美的事物是留不住的。转身回去的时候,她却看见了那日在庄园里见到的那个少年。

他背靠一颗很大的树坐着。风把大树的枝叶吹的此起彼伏。也吹动少年的头发。他把一本书盖在膝上,看上去看的津津有味。

许多白色的小蝴蝶在他的身侧飞飞落落。

“喂,你到底是谁啊?”池穗壮着胆子朝少年喊。

少年缓缓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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