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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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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二楼小阁,乔老板令伙计送了一壶太平猴魁,这隔间临街,我将木窗打开可以看见街市全貌,我轻嘬了一口这尖茶,味甘醇厚,其散发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

临池轩的精品都展览在这层,有高价收购的名家大作,也有乔老板慧眼识珠的佚名墨宝,不止是在京当地的,还有搜罗于五湖四海的,乔老板神通广大,广交结友,听说哪有芳墨珍品,便动身即去。收购作品时,他不砍价,由书法作者出价,作者要多少他便出多少。

我所在这小隔间是用一扇紫藤镂空大屏风隔出来的,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应该是伙计带有客人上来参观。乔老板人行事不同流俗,他立下规矩,凡是来买书法作品的,一应不让伙计介绍,只是引路相看,若是相中哪幅,客人先出价,若是高于收购价便成交,反之则作罢。

有人曾问乔老板这样经营,不是吃大亏吗?若是作者故意出价高,卖不出去,岂不是砸手里了?但临池轩却多年未倒,反而来客络绎不绝。

有人问起缘由,乔老板说,“习字上而精者,多为官宦富贵人家,习字只为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对钱财只得过且过。且善字者谦逊,要价也与自身水平相匹配,这是其一;也有家境贫寒,以卖字为生的,但既想卖出,长期得利,也不会乱喊价,这是其二;纵有人逗趣耍弄喊高价,但艺术无价,总有人会买单,这是其三。有这三点,临池轩就不是亏本的买卖。”

乔老板的随性不拘让他在书法界结识了一众名家,且来往甚密,充实了乔老板的书法宝库。

我与乔老板结识是在前年,于沛与乔老板关系甚好,于沛将我的拙作拿去给乔老板要价白银五两,后遇买主出价十两。自此我与乔老板也相识甚欢,无事便会来此学习观赏。

一杯茶将饮尽,听得楼梯有人登楼,仔细一辨便知是乔老板,乔季安,他的脚步总是急匆匆,却又轻盈快捷。听于沛说他是皇家戏班出身,但是从没见过他去过戏园。

我起身转到屏风后头,贴身而立,见得其大步流星走进来,见室内无人,大声说,“人呢?”

我踱步到其身后,欲拍肩吓之,乔季安旋即转身,脚步生花,好一个轻快敏捷。

“料你有这一儿手,防着呢。”乔季安拍拍衣袖,“别拍了,我这几天可够倒霉的了。”

他坐下,看着我说,“嘿,您今儿又是什么打扮?”

我扶扶帽子,笑着说“怎么样?”

“瓜皮小帽配一油光水滑大假辫儿,长袍马褂足登方头小黑靴,盘正条顺倒像个唱旦小生儿啊,但现在人可都不是这么打扮儿的。”

“那怎么打扮?”我在他旁边坐下,“像您这样?二八分头,马甲西装。衣冠禽兽,器宇轩昂。”我嘿嘿一笑。

“嘿!什么衣冠禽兽啊?衣冠楚楚。您甭骂了,不过您这打扮说不定之后又流行回来了。”

“你也觉得?”

“不是我觉得,是这段时间大家伙都在说,听说徐州都闹得满城风雨,这京城也私下都在讨论,说不准呀。”

他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于沛兄这段时间上哪去了?”

“我义兄被阿玛安排出去了,过段时间回来。你刚才说你遇到什么倒霉事儿了?”

“害,甭提了,现住东厂胡同的黎总督要在家里开办一场文人雅集,不知怎么就找到我来了,说我圈子大,有人脉,就托我找书画丹墨作品,邀一应名流赴黎府做客。”

“这对你来说有何难事?”

“你不知,”他压低音量,身子向我这边俯过来,“现在保皇党、时任总理的段先生,还有这位东厂胡同的黎大总统,三足鼎立,除了现在的保皇党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但在京,这段黎二人可是貌合神离,双方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啊。”

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向少帅院里听到他们所说的段黎之争,原来是这样。

“这次聚会大约会邀请多少人?”

“差不多七八十人。”

“这么多啊,难道这次聚会只是幌子?”

“没错,借此之名广招名士,其实主要还是接待自己的同僚罢了,当日人多眼杂,掩人耳目,也好接待自己的亲信以同商共议。至于那些真的书画之友,各自交朋结友,聚会宴乐,只是黎总统提供一个场所罢了,各不打搅。”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思忖起来。

“想什么呢?集会暂定于这月二十八,不过两周时间,你也得来。”乔季安说。

“啊,我一介女子,如何出席?再说,被阿玛额娘知道了,我可倒霉了。”

“你就穿你今日这一身就成,你阿玛肯定不会出席,也没人认识你,你平日所署的化名芾甘,我也已经写于名帖上交给黎府了。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你就来这,我带你去。”

“你这人怎么先斩后奏啊。”我大声说,我还想与他拉扯一番,这时店里小冯上来请他家老板下楼,说楼下有客要见。

“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乔季安连忙起身,朝外大喊了,“小冯,再给芾先生来一壶茉莉菊花茶。”对着我笑了笑,“您慢用。”便转身下楼去了。

我心中还是有点不安,不过乔季安既然这样说,应该也没什么事,我自己宽慰自己。不过在家呆了这么长时间,倒也想去看看,还有一点点期待。我又斟了一杯,等乔季安回来,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和雅集事宜,我便动身回府去了。

……

我在门外拦了一辆黄包车,这年头,已经不兴四抬大轿、八抬大轿了,而是这黄包车,据说已经风靡京、津、沪各大城市,招手即停。我还未招手,便有一壮汉拉车前来,我给他一块银元,他叫了一声儿,“您上座儿!”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不过下午五点,已经有店铺点上了门外的红灯笼,街上熙熙攘攘,卖馄饨包子的小摊升起一攒一攒的白烟,杂耍游艺的人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当家伙,穿着军服的士兵们扛枪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嗑瓜子……

回想起幼年的京城,好像现在少了些规矩与秩序,多了些自由与喧嚣。

我见街上大部分黄包车都向宣武门方向去了,便问车夫缘故。

“当红名角儿程颐程老板今儿在南艺园要出大戏,《贵妃醉酒》,这可是他一年之后再度复出的首戏,今晚那可是相当热闹,多少豪绅名流都去捧了。”

车夫哼了一声接着说,“这大清才亡几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花,戏子误国啊。”

“你倒是挺忠心,走,去看看。”天色还尚早,不急回府,程颐我倒是没听说过,看看是何等人物。

进了戏园,那跑堂说二楼厢房都满了,只将我安排在一层右角一财桌。位置虽偏,但得益于距舞台较近,倒也还凑合。

随着一声“摆驾~~~”全场都安静下来,我也随着众人将目光转向舞台。

台上杨贵妃凤冠霞帔,每走一步都摇曳生姿,恍若神仙妃子,美人如画,怪不得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碎步过桥,折扇掩面,继而又酒入愁肠,和高力士调笑,声线婉转,曲调哀怨,引得台下无数人叫好,人们纷纷将钱往台上撒。

左二楼一老爷打扮模样的人大声叫好,情绪激动,我抬头望去,看他用力拍手,满脸肥肉乱颤,不禁觉得好笑。回头之时,却看见一熟悉的面孔。

他和初见时一样,穿着那身蓝黑长袍,胸前吊着一英氏怀表,就像他穿军装上的勋章一样闪光。他侧向舞台,面容冷峻。

可能是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他察觉到了,他转头看向了我,我们目光对视,周围人的叫好声依旧不绝如缕,我看着他心中竟没有一丝慌张。但他随即就将目光转向了舞台。

我猜他并没有认出我,我所在的角落阴暗,人头攒动,加之今天乔扮男装,他没有认出也实属正常。

台上的贵妃酒过三巡,面露娇憨之色,台上的酒气好像氤氲四散,我也不禁有点微醺之感。我扶额闭眼,听着台上的咿咿呀呀,台下喧哗不止。

忽而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竟是乔季安。

“这程颐不简单啊,连您老也大驾光临了。您不是不进这梨园乐府吗?”我说

乔季安不像今早见到时的模样,他面色红润,眼神迷离,身上一股酒味。他不说话,只盯着台上的贵妃,嘴皮微微翻动,好像在跟着台上同唱。

这《贵妃醉酒》本历时三刻即可结束,但是今天这场远不止三刻,看来这贵妃也是醉得厉害。

半晌,乔季安依旧看着台上,说:

“他是我程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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