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愤
“师兄放心,这位姑娘伤势虽重,但暂时不会危及性命。只需喝上几剂汤药,细心调养一段时日就好。”
说着,裴簌话音略微一顿,目光重新落到师兄怀中少女身上。
紫衣少女的裙衫虽然不见血迹,但屋子里的血腥气却浓。
想来是师兄不好帮她处理伤口,只是施了简单的清洁术,并用灵力护住她周身经脉。
眼下,她需要为对方清理一下伤处。
裴簌从袖中翻出一只药瓶。
倒出几粒,伸手轻捏开少女齿关,将两颗丹药喂入她唇中含服。
然后抬眼看向墨发白衣的俊美青年,“师兄,这位姑娘伤势严重,我要为她包扎一下伤口。”
话落,谢清拾这才意识到什么。
放开了一直不自觉紧紧桎梏住紫衣少女的双手。
他起身走到门外,将门扉轻轻合上。
关门的声音“吱呀”一声。
裴簌将那姑娘扶起,检查她身上伤势,发现她后背伤得尤其重。
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过,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
当下没忍住拧紧了眉心。
不再多想,她迅速从袖中的储物袋里翻出干净的丝布、刮刀和凝血固元的伤药。
随即一缕温净的灵气,缓缓汇入云漪满是冷汗的额心。
令她麻痹痛觉,陷入更深的昏睡。
*
等裴簌推开门从房间里出来时,天际已经昏黑。
她没走出多远,便停住了脚步。
廊檐之下。
白衣青年长身玉立,鹤骨松姿。
远处的竹林不停被夜风吹动,声涛阵阵。
他站在那里,令人莫名想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样的话来。
裴簌走近一些,“师兄。”
谢清拾闻声望过来
疏冷眉眼在看到她之后终究是多了几分温和。
“师兄在想什么?”
她总觉得师兄这次下山回来,好像多了许多心事。
不知道……
会不会与那位魔族的姑娘有关。
她抬眼看着谢清拾,谢清拾也在看着她。
自数月前,师兄奉命下山斩杀那头作恶四境的千年穷奇,两人已经许久没见了。
她其实很想他。
裴簌眼眶微微发红,抿了抿唇,低下眼睛。
忽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忽然伸到她面前,上面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娃娃。
清冽温和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送给阿绸的,喜欢么?”
少女心中的莫名酸楚被打断,愣了下,从青年向上的掌心中接过来。
看了一会儿,仰起脸问他,“这是师兄自己雕的?”
“嗯。”
谢清拾淡淡应声,没有告诉她,这块木料是他费了很多心思才寻到的万年神木。
裴簌眼底便带了显而易见的笑,“谢谢师兄,我很喜欢。”
再喜欢不过了。
不过这开心没有持续太久,她旋即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那双清冷凤眼。
有些犹豫道,“方才疗伤时,我在云漪姑娘身上感受到了浅淡的魔息……”
连她都能感受到的魔息,师兄不应该感受不到。
仙魔两族向来不对付。
修仙界和魔族成鼎立之势已有上千年,虽然平日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井水不犯河水,待在自家地界。
但老魔主近些年来却一直蠢蠢欲动,似乎是起了些吞并仙洲的心思。
仙云宗乃是仙洲势头最盛的第一宗门。
在它之下,便是四大修仙世家里实力较强的焚家和微生家。
但不管怎么说,仙云宗仍然要算是魔族的首号眼中钉。
而谢清拾又是仙云宗最看重的弟子。
毕竟当初谢清拾拜入仙云宗不过数年,就在群贤毕集的仙门大比中打败了元婴期的师兄。
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他已然成为仙洲里最惊才绝艳的第一剑修。
青垣剑所到之处,未尝有过败绩。
如今……
裴簌想到那位身负重伤的魔族姑娘,心里难免有些犹疑。
谢清拾看出了她的顾虑,也并不打算瞒她,“云漪虽是魔族中人却并未作恶,只是一介散修,因为弱小被同类驱逐……”
“如今她身负重伤,无处可去,便暂时留在仙云宗养伤。等伤势痊愈了之后,再计其他。”
他的话里有莫名回护之意,裴簌听懂了,也就不再多言。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他下山这数月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又比如,为什么会结识那位魔族姑娘。
但抬眼看他俊颜苍白、神色清倦,喉咙间梗塞一瞬,终究是不忍再问其他。
只点点头道,“师兄放心,我会好好医治云漪姑娘的。”
“她是魔族这件事,暂不要令旁人知晓。”
裴簌颔首,攒出一丝笑,“好。”
*
小竹峰上住了一位陌生姑娘的事,到底还是在仙云宗上下传开了。
闻昭过来给裴簌送甜果子时,她正低头守在一只药炉前。
袅袅喧沸的丝缕白烟,朦胧了少女有些呆怔的眉眼。
她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微微失神。
“裴师妹。”
裴簌抬眼,看到闻昭师姐捧着一只玉盏站在门前。
盏子里装了许多精致好看的点心。
闻昭师姐是个藏不住心思的性子,刚放下甜果子和她说了两句。
就暗戳戳问,“听说谢师兄的小竹峰住进了一位姑娘?”
看样子这两天肯定是没少听师门里传的八卦。
那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觉令裴簌有些好笑,“师姐不要多想,那姑娘受了很重的伤,师兄才会把她带回来医治。”
“不见得。”闻昭摇摇头。
“修仙界里不知有多少女修觊觎谢师兄颜色的,你可不要傻傻的为他人做嫁衣。”
闻昭说着说着眼冒精光,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替裴簌去探探虚实。
哪怕是修仙之人,心里头也会不可避免的分出个亲疏远近。
她自然向着自家师妹!
转头看向少女微怔的侧脸,闻昭更是怒从心头起——谢师兄那是什么眼光!
她不信这天底下还有比裴师妹更貌美可爱的妹妹!!
裴簌自然是听懂了师姐的话外之意。
但她只是犹疑一瞬,便坚定的摇摇头,“师兄他不会的。”
她了解谢清拾,他不是见异思迁的人。
女子容色于师兄而言只是过眼云烟,他性情疏冷,最是讲究规矩礼法。
“你想过没有,天底下那么多受伤的姑娘他不救,为什么独独救那一个?”
裴簌抿了抿唇,没说话。
闻昭继续说,“这三百多年来,我只见过谢师兄带上仙云宗过两个姑娘。”
一个是十二岁的裴簌,一个是现在昏厥在病榻上的云漪。
药炉上喧沸的白烟已经淡了。
闻昭师姐离开后,裴簌仍然在想着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思绪渐渐飘散起来,就忍不住想起了更多往事。
她被带到仙云宗之前的一些事。
那年她还在人界,是裴家行字最小的女儿。
也不知是从哪一日起,镇子里开始怪事频出。
不停的有人横死家中,死状凄惨。
乡邻们整日担惊受怕的躲在屋中,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
有人坐不住,带头捐了钱,请来一个云游四方的得道大师,要为镇子开坛祈福做一场法事。
大师说山神连年不受供奉,故此震怒,现下需要选出一个令山神满意的祭品来平息祂的愤怒。
算来算去,竟是裴家小女儿的生辰八字正好合得上。
为了让裴家爹娘同意,财大气粗的周员外差仆人送来二十两银子当做谢礼。
二十两太多了。
她和阿娘要在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浆洗一个月的衣服,也才能赚得五十蚊。
裴簌被从床上喊起来时,以为是阿娘要她一起去帮街坊浆洗衣裳。
虽然天色比以往都要早,但她乖乖爬起身没有多问什么。
朔雪隆冬,少女的十指、手背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色裂口。
其中部分甚至因为长时间的浆洗已经生了冻疮。
她的母亲出于愧疚,给她买了那条喜欢了很久的绸带
“簌簌乖,等会儿梳好头,娘亲送你坐上轿子,去给山神娘娘祈福。”
山神娘娘是神,裴簌一点都不怕。
她觉得娘亲真好,给她梳头,还给她买了那么好看的绸带。
那绸带很贵的,要五十蚊,隔壁秀才家的女儿每天都带着。
裴簌知道。
少女从没梳过那么繁复的头发,鸦黑发髻间粉绸带一绑,好看得不得了。
她贪心的看了又看,对母亲说,“那阿娘等等我,等我给山神娘娘祈福完,就回来和阿娘一起洗衣裳。”
裴母流了泪,抱着她瘦小的身子。
什么也没说。
有眼泪落到少女温热的脖颈上,她不懂母亲为什么哭。
裴母送小女儿坐上轿子,临行前给她小手里塞了一张麻饼和一小包酥糖。
“坐上轿子就吃,等你吃完了,天就亮了”
“年关一过,你的两个哥哥就都要去郡里的私塾念书,还有你阿姊,眼看着就要过了议亲的年纪……簌簌,别怪爹爹和阿娘,实在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少女见不得母亲如此伤心,小手拍在她的手背上,“阿娘别哭,我给山神娘娘祈完福,很快就回来。”
马车辘辘,她隔着晃动的纱帘,回望了一眼母亲模糊的泪脸。
哪有什么山神。
那是一只成了精的地鼠妖。
黑黢黢的破败神庙里,对上地鼠妖那双无比可怖的红眼睛,裴簌想起临上轿前阿娘对自己说的话。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浑身都冷,又绝望,瘦小的身子一阵阵发起抖来,眼眶一酸,眼泪珠子就不听使唤的掉下来。
温热咸涩的泪水砸到她遍布皲裂的小手上,又疼又痒。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黑黢黢的神庙里。
直到一把长剑破空而来,斩掉了地鼠妖的头颅。
那颗毛茸茸的黑色大脑袋很锋利的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一圈。
腥热的血飞溅到她洗干净的裙裾上,裴簌呆怔仰脸,看清楚了手握长剑的白衣青年。
他好看得像话本子里才有的神仙。
谢清拾望着面前少女脸上还未干涸的泪痕,收了青垣剑,对她说,“妖物已死,你可以回家去了。”
风吹得少女髻间的绸带不停拂在脸颊上。
裴簌仰头,嗅到他衣袖上幽微好闻的冷梅香。
久久等不到回答。
青年蹙着一点眉心,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回家去了”
“我没地方去。”
裴簌鼓起了勇气,仰起一张泪痕干涸的稚嫩小脸,“能带我一起走么?我不吃白饭,我可以收拾屋子,还会砍柴烧饭。”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心底忐忑不定,希冀对方会和她的阿爹阿娘一样,喜欢勤快懂事的姑娘。
但她又想,阿爹阿娘,好像也没那么喜欢勤快懂事的姑娘。
青年皱眉看了她好一会儿,“如果我说,那个地方会很辛苦,你也要去么?”
少女小脸怔愣,后知后觉的点头,“要去。”
谢清拾带她上了仙云宗,拜入芳姮长老门下。
她成了谢清拾的师妹。
师兄骗她。
仙云宗一点也不苦,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成千上万倍。
她时时刻苦,跟仙门弟子一起炼气、筑基。
偶尔也会有赞叹的目光落在裴簌身上。
春去秋来,葳蕤山上的花草常开不败。
不知多少次练剑结束之后,裴簌回身遥看万仞石阶上化了一层的薄薄积雪。
那么庆幸自己可以做仙云宗的弟子,谢清拾的师妹。
小竹峰上风声如旧。
裴簌立在一扇小窗前,屋子里有浅浅清苦的药香。
她没注意到,榻上的少女已经有了醒转的迹象。
云漪睁开眼时,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减了不少。
她微微撑起身子,视线四处找寻,目光陡然一滞。
被风吹开的窗棂前立着一个柔身玉立的少女。
素衣如雪,乌发如绸。
不言不语的站在那里就已经美得让人失神
她蹙紧眉心开口,“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