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求
裴簌闻言望过去。
不知为何,少女方才还神采奕奕的一张脸,霎时间变得有些惨白。
就见云漪攥着发白的指节,情状虚弱的扶住了身旁的弟子胳膊。
而后朝她这边虚虚望来一眼,随即,眼神又像是触到什么很快闪躲开。
那名扶着她的宗门弟子见她如此,忍不住担忧询问,“云漪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云漪微垂着头,脸色依旧很不好看。
声音也是细若蚊蚋,“我伤口似乎有些疼,今日就先到这里罢。”
……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裴簌抿了抿唇,再抬眸已是淡然如初,她唇边攒出点笑,继续领着新弟子们熟悉仙云宗。
小半日下来,众人的居所总算是挑选得差不多了。
有的选到了心仪的,自然深觉满意;有的左挑右选比旁人慢了一步,最后分到的反而没那么满意。
挑选好住所的新弟子都三三两两离去了。
最后裴簌身边只剩了一个少年,是刚刚站在棠树下的艷迟师弟。
她问,“看了那么多,你没有喜欢的么?”
玄裳少年略一思索,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到了身后的院落。
裴簌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提醒,“这个小院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可能会有些破旧。”
这处院落离仙云宗的主峰较远,靠近后山。
除了一堆不能当饭吃的草药之外,什么也没有,挨得稍近一些的便是她平时待的清芳阁了。
“艷迟师弟,你当真想好了?”
少年瞧着她笑,桃花眼里头水波潋滟。
用那副令她无比熟悉的,清冽旖旎的声线说,“我当然是已经想好了,裴簌道友。”
裴簌愣住了。
一秒、两秒、三秒……
她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不可置信的惊讶华彩,开口试探问,“你是……小池道友?”
那个和她在传声玉简里相识了许多年,但从未见过面的——小池道友?
貌若好女的少年听罢点点头,语调促狭,“似乎是的。”
“啊……”裴簌有一种近乎茫然的开心。
谁能想到前不久和自己说要出趟远门的朋友,转眼间竟拜入仙云宗,成为了她的新师弟?
就见她那位“住在玉简里”的朋友,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问了一个相当认真的问题,“所以,我应当不用喊你裴师姐罢?”
*
走在去找曾长老的路上,裴簌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开心。
这几日她强压着低落的心绪,不让自己多思多想,眼下终于多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这种开心一直持续到见到曾长老,从对方手中接过来一张坏掉的古琴。
曾长老乐呵呵望着她,目光慈爱,“既然是我们小簌簌担任这次的考核官,秘境我一定会用心思做的,保准会让那群新入门的小崽子们玩得尽兴!”
裴簌抱着琴,小脸茫然,“所、所以呢?”
“你个不开窍的蠢丫头,非叫老夫把难为情的话说得那么直白?”
曾长老佯怒,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老夫帮你做秘境,你不得反过来帮老夫一个忙?”
裴簌:“……”
“这张宝贝七弦琴陪了我数百年,你想想办法,帮我把这两根断弦修好。”
“记住,要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可别拿不入流的破弦糊弄我!”
木门迅速关上,曾长老送客速度之快,简直像是怕她反悔一样。
远处林间几声鹧鸪。
少女抱着张宝贝破琴,茫然站在夜色里。
她低头看着怀里物什。
——那是一把连珠式的七弦古琴。
很可惜,裴簌半点儿也不会修。
但她知道有个人会修。
踌躇再三,她终于还是抱着琴踏入了小竹峰。
屋里的烛火亮着。
青年墨发白衣坐在书案旁,手边是一只矮脚的紫金兽香炉。他像是刚刚沐浴过,乌发随意披散着,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淡淡水汽。
“师兄……”
少女一路穿过对她并不设防的透明结界,来到青年门前。
此刻有些难为情的垂着眼睛默默站着,怀里抱着张古琴。
似乎是窘迫于自己多日逃避,一时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
谢清拾抬眼看她。
裴簌终于开口,“曾长老让我帮他修琴……”
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便没了下文。
“既是要修琴,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少女听罢抬起头,眼睛里终于带上了亲昵的笑意。
抱着琴走过去,“谢谢师兄帮我。”
谢清拾接过那张七弦琴,伸指随意拨弄了两下。
而后把它放到更宽敞的桌案上,从一旁的乌木匣子里拿出两根细细的、银光泠泠的丝弦。
接着便抬眸望过来,“阿绸,过来帮忙换琴轸。”
她行过去,在师兄手边坐下。
看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一圈圈绕着雁足,直到依次把七根琴弦都从琴身上头拆了下来。
裴簌则在一旁默默的帮着捣弄琴轸。
两人靠的近。
少女不可避免的沾染了几分青年身上浅淡的气息,他身上都是沁人的冷梅香,偶尔有几缕呼吸轻拂在她手背上。
裴簌纤白手指轻轻一颤,不小心触到了青年墨发上湿润的水汽。
她想动又不敢动,兀自煎熬了好一会儿。
直到糊里糊涂把琴轸都换了下来,才在青年的默许下,如蒙大赦的去给桌案上燃尽了的紫金兽香炉添香。
裴簌握着一枚银质小柄,微微偏着头,先是耐心的把里头残余的旧香灰都拨弄出来。
然后才按照自己以往的习惯,往里头加自己喜欢的香粉。
等她做好这一切,发现师兄还在给七弦琴换弦。
她就默默的坐在旁边不去打扰,等了好一会儿,眼睛不经意瞧见窗棂下头的书案上有个微微翻开的话本子。
裴簌怔然很久。
才想起来那是师兄下山斩杀穷奇之前,自己读到一半的书。
那日她看到一半,便枕在他衣袖上睡着了。
夜里的风不凉不燥,吹得窗棂边的烛台发出轻声“噼剥”。
裴簌走过去拿起那个话本子,接着上次没读完的接着看。
看着看着,便有些入了迷。
——她正读到了太阴夫人的故事。
大概讲的就是从前有一个叫做卢杞的凡人,自幼贫穷,一个人住在破落的废宅里。
忽有一日,他看到邻居麻婆家的门前停了辆金光熠熠的牛车,不多时从麻婆家走出了一位貌美无比的姑娘。
姑娘离去,麻婆看出卢杞对她一见钟情,于是答应帮忙求娶。
等卢杞再见到那位姑娘时,方才知道她是天上的仙子,奉天帝命令来凡间寻找配偶。
姑娘见卢杞有仙相,便带他飞到九重天上的宫殿,给了他三个选择。
“一是留在天上做神仙;二是回到人间做个地仙;三是做朝中宰相,享一世荣华富贵。”
卢杞选了第一个,和面前的姑娘,也就是太阴夫人成亲。
喜事将近,他却又惴惴不安的临时改口,在天帝的使者面前说自己想做人间的宰相。
太阴夫人听完后大惊失色,恨自己信错了人,生气的让麻婆带卢杞离开。
后来卢杞果然做了人间的宰相,也没再见过那位住在九重天上的貌美姑娘。
……
烛台之上,一豆灯火摇曳。
少女垂了眼睛全神贯注的倚在小榻上,手里握着的书卷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想,如果她是卢杞,一定不会在最后一刻才忽然反悔,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平白惹得旁人伤心。
而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忽然顿住。
少女的小脸上有短暂的茫然:如果当时的卢杞面前,只有一个选择呢?
那么等到他日后遇到了真正喜欢的,发现自己并不想留在九重天上,也不想留在太阴夫人身边。
难道也不可以更改?
正当她发呆间,青年也已经修好了那张七弦琴。
琴弦发出泠然颤动,惊得窗边捧卷的少女微微回神。
谢清拾看着她问,“听说掌门真人这次安排了你负责新弟子的考核。”
裴簌轻轻点头,嗓音软软的,“嗯。”
对方听完微微一默,许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把修好的琴交还给她,语调清冷,“阿绸,这段时日……你暂时不要过来小竹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