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of Stars(下)
那天下午他们可能看了四场电影,也可能是五场,及川彻记不清了,显然他的心思不在电影上,他们质疑剧情,讨论哪个演员的表现更亮眼,还说到拗口的西语发音,天知道他们怎么聊到这里的。决定回家的时候他主动帮她把那只自行车推出来,体贴又乖巧地说:
“我送你回去。”
当然就只是送到楼下而已。但这天以后及川可以毫无负担地给她发消息了,吃早餐的空当,训练休息的间隙,或者晚训回家后的个人时间,每次都只是说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那份担心自己对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寄予太多情感的微妙抗拒已经消失,当然也把自己说过的“靠短信联系是庸俗的方式”这种话抛之脑后。
夏末的时候他邀请她到酒吧一起看圣胡安俱乐部的比赛转播,这支队伍是他现阶段的奋斗目标。及川曾和她提起过好几次,现在她完全能看懂排球比赛了,并且还愿意陪他一起看。从没有哪一任女朋友能做到这一点,而她甚至还不是他的女朋友。
“刚才那一球是怎么回事?”她问,目光都没从吧台对面的小电视移开,及川却觉得这和她直接注视着自己没什么两样。
“太快了,接不起来也正常。”他变得懒洋洋的,浑身都松懈下来。
“哦?”
“好吧,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看一传的位置……”
旁边还有几个关心排球比赛的陌生人,性格也十分爽朗,听了及川的现场解说就靠过来讨论几句,过后很大方地称赞他是“有前途的年轻人”。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们准备离开时忽然下起大雨,无常的天气震慑了所有人,根本没人想到要带伞,只好在门口等雨停,结果等了半个小时雨水还是那么淋漓尽致。于是她把头发盘起来,笑眯眯地问:“跑不跑?”
想来他们身上的火在雨里也不会熄灭,所以她才毫无顾虑。因此及川也跃跃欲试地点头,说:“往我家跑吧,我家比较近。”
然后他们冲进雨里。
回到公寓时两个人都淋透了,没心没肺地挤在鞋柜旁边笑,像两个疯子。笑完去洗澡,当然是女士优先,及川翻出一套没穿过的衣服给她,等他也洗完就看见她穿着宽大的衬衣和完全不合脚的拖鞋窝在沙发一角玩手机。
冰箱里还有隔夜的披萨,他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很不健康,但今晚是个例外。大雨总能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比如及川彻会在这样的雨夜突发奇想,问她要不要搬到这里和他一起住。
“可以节省一部分房租,”然后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冲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还可以做你的模特,这里交通也很方便,你的自行车可以停在棚子下面……”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就像牛角面包或者吐司,无非就是两个选项,为什么要考虑这么久,及川心如擂鼓,不太敢直视她的目光又不愿意放过她任何的表情变化。
“你考虑好了?”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那双眼睛每次看他都像在他心口挠了一下。所以现在究竟是谁在发出邀请,及川咽了下口水,这里明明是我的公寓!
不过很快就要变成他们两个共同的公寓了。
狐狸小姐眨了眨眼,无辜地问:“只做室友就可以吗?”
同居生活过渡得十分自然,阳台依然狭小,但是简单收拾一番之后在视觉上变得宽敞许多;卫生间摆了两个人的洗漱用品,洗手池上方的镜子边缘多了几张视效贴纸;卧室换了一张大床,床尾几乎抵到墙面,及川的增肌效果明显,过去的床已经容不下他们两个人,这就导致下床后走动的面积小了很多;厨房使用频率显著上升,他们的收支计划非常严谨,在保证房租、水电、食物以及颜料等必需品的基础上,竟然还有余裕再买一个烤箱……
屋子里除了这些地方就只剩下客厅,于是客厅成了她的画室,五颜六色的画纸铺满了地板。有时及川回家的时候她还没收拾完,干脆两个人一起收,他看到喜欢的就两眼放光,直言自己绝对是见证了奇迹的诞生,没看过这幅作品的人只能度过一个相对失败的人生。
有一次她画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脸看上去和他很像,脖子以下却是一棵树,及川拿起来端详半天,表情十分感动,问能不能贴在墙上,最好贴在储物柜的相框旁边。
来年春天的时候及川彻递交了入籍申请,并且在目前效力的俱乐部获得了更多的上场机会,当晚他在家里的餐厅——如果摆一张餐桌就能被称为餐厅的话——对着通心粉和女朋友发表重要讲话,预计三年圣胡安五年国家队,时间表的理想化程度哪怕由制定计划的本人听来都觉得好笑,但他笑着笑着就眼眶通红,而她也是。
他们只喝了一点酒,但醉得很快,碰杯的时候说:
“敬世界第一的二传手。”
“敬无可替代的艺术家。”
比起及川缓慢向前的事业,她的画展筹办不太顺利。之前的朋友联系她合办一场免费画展,租了一个车库分了三个展区,也不指望挣钱,只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看到。然而她竟然无法从现有的画里挑出几张满意的,无论如何总有瑕疵。更糟糕的是从那以后她就进入了所谓的瓶颈期,客厅大大小小作废的纸团开始增多,即使去看及川彻打球也无法让这把火烧得更旺。
偶尔夜深了她还坐在客厅,也不画,只是发呆,及川抱着被子出来跟她聊天,问她想不想听音乐。
“要不买一个唱片机?复古的那种。”
“这个月肯定没钱了,颜料用得太多,但是成果很少。”她疲惫地说。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抱着排球睡觉的人没资格说我。”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了,裹在同一床被子里,最后就着这个姿势睡在客厅,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痛,拿起手机看见朋友发消息说画展的日期重新做了调整,正好和及川的球赛是同一天。
于是气氛变得更加沉默,他们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过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从现实角度讲,他肯定要去比赛,她也必然得去画展;至于内心的感受,她在乎他的比赛和他期待看到她的作品展出的心情也很一致……
好吧,但这是她第一次办画展,他应该在场的,最好从头到尾都在她身边,就像他第一次作为替补球员随队比赛的时候,她可是一直坐在观众席,哪怕他那天根本没得到上场机会!
……但这也是俱乐部在这个赛段的最后一场比赛了。所以及川彻决定保持沉默,直到当天出门前,他才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问她画展什么时候结束。
她塞了张入场券就把他推出了门。
不知是否和心里憋着一口气有关,及川那天不仅得到了上场机会,还贡献了十分精彩的发球表现,简直是他的高光时刻。球赛结束时他难得拒绝了队友们的聚会邀请,扭头扎进提前租好的轿车一脚油门直奔画展地点。
一定要拨开人群,坚定地冲进去来一个拥抱,kiss也可以,及川彻暗下决心,漂移停车后发现根本没有人群,画展门口甚至连人都没有,里面倒是有五个,但他对此视若无睹,甚至按原计划拨开这五个人,非要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拥抱她。
“我为你骄傲。”他说。
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把人带上车,再把车开上公路,他的目的地是马德普拉塔,大西洋的明珠,也是贝娜·胡西画作里的明日之海。
“你疯了。”她坐在副驾驶摇头,眼睛里却带着笑意。
“这场比完我有三天的休息时间。”及川说,“我们去度假。”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及川就感受到她对马德普拉塔的向往,那是她最崇拜的画家笔下的圣地。但是时间紧张,钱也紧张,她似乎从没想过要去旅游。也许想过,但她没说出来,那为什么不现在去呢?
现在的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看到这片明日之海。
他们在沙滩上踩水,把漂亮的贝壳收集起来又全部扔掉;海滨社区的房屋各异,路过的每一盏门灯都奇形怪状;晚霞笼罩时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浓郁的色调在城市的尽头染开,连海水也变了颜色。而她在他身边,像一朵热烈的赛波花。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及川彻看了一眼坐在吧台尽头的女士,她有一双美丽的狐狸眼,但那双眼睛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刻注视着她。他对此毫无异议,毕竟他们已经分手多年。
只是那点微妙的惆怅时常在他心口盘旋。如果一切如他想象,至少她在客厅独自熬过瓶颈期的时候他能意识到同床共枕的人已经失眠很久;或者别让他错过她第一次的画展,这样她对当天的清冷场面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时,他就不会真的以为她不在乎,转而分享起自己最近在球场的精彩表现;最好他们能真的去一次马德普拉塔,听说那里的海看一眼就难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哪怕是美好的想象,他也只能借用过去她曾对他说过一万遍的“我为你骄傲”来假装自己也如此鼓励过对方,完全想不出一句比这更好的。他从没听过比这更好的。
及川彻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吧台对面的小电视重播圣胡安上周的比赛,解说强调场上的十三号队员是目前极受认可的二传手,团队意识十分到位。他听了一会,拿起手机点开社交媒体,首页推送都在称赞新锐画家的最新作品,很有贝娜胡西的风范。
及川再次看向吧台另一头的身影,发现她也正看向他。
对视良久,他们同时向对方举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