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无关(上)
我梦到童年夏日的海岸。
十字星形的光点在沙滩上闪烁,银白海浪层层叠叠,在岸边蜕去晶莹的膜,透亮的水碧色在海的尽头渐渐化为深蓝。
列车玻璃隔绝烈日,稀释过的日光如雾,温热在脸庞流连,我在宁静的光里剥开睡意,曾经熟悉的街景依次在眼前略去,留下几分别扭的陌生。
这几年我一直在大阪念书,毕业后便直接在当地找了工作,只在跨年时才有空回家。直到上周递交辞呈,我告别了生活六年多的大阪,打算回东京休息一段时间再谋划未来。
列车到站,我向同座的朋友道别,刚走到出站口就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就算换了发型,穿衣风格也成熟很多,猿杙大和依然凭借身上那份年纪轻轻就十分和蔼的气质,以及微笑半永久的标志性神情,在人群中格外出众。
其实从大学开始,每次放假回家都是他来接我。我们两家住的很近,父母那一辈关系也很融洽,大概是妈妈又在聊天时“不小心”向他透露了我的车票时间。我曾经委婉地表示过很多次我可以自己回家,但不管和谁说起,都会被更委婉地带偏话题。
正出神的空当,猿杙已经注意到我。他抬起手臂示意自己的位置,我整理好心情,顺着人流向他走去。我们的距离慢慢缩短,他含笑的眼睛也逐渐清晰,我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好久不见。”
就知道是这句话。
他微微低头,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箱。我抬起眼睛仔细看他,这一看就彻底愣住,心想我也就今年太忙没回家,他的发型已经超前到无法理解的程度,自然卷也不能这么为所欲为,千万别是让哪个Tony骗了还办了永久会员卡。
猿杙似有所感地看向我,我打好的腹稿在此等冲击之下一忘皆空,脱口而出的反而变成了:“……谢谢,这次也麻烦你来接我。”
他的表情卡顿了一瞬。
“太客气了,”猿杙轻轻叹了口气,“还以为你会关注我的新发型,我最近因为过于时尚备受关心。”
我愣了一下,很快翘起嘴角。听说他现在已经是本区zf职员,每天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处理事情也游刃有余,大概刚才这样的尴尬情况他处理过的次数只多不少。
虽说用“看着他长大”这样的形容有些奇怪,但作为自幼就相识的玩伴,我确实能清晰地感受到猿杙这些年的变化。不过国中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学校——猿杙决定去枭谷打排球,而我考入了音驹——我们的接触就少了很多。
后来我去大阪读书,猿杙留在东京,我们不常联系,偶尔会在line上聊天,有时妈妈给我寄东西会请他帮忙(他小时候还会帮大人寄信),或者我回家之前会提前询问猿杙给他的家人带什么伴手礼比较好(因为两家关系很亲近),假期我们偶尔会碰面(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跨年采买也常常相遇(附近最合适的购物区只有那一片)……
这么一想好像联系的也不少。尽管如此每次回来见他的第一面我还是会感到莫名的局促。
我们在路口等到开往市区的大巴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猿杙自动承担起解说的角色。从前的柏油路重修,如今的公交车改道,商城里的店面不断换新,小时候最常去的文具店早就搬迁,离家不远的迷你便利店居然坚持最久,已经开了十几年。
我听着他的声音,不自觉陷入思索:一同走过无数街道的我们,在city walk莫名其妙成为流行词之前——如果谈起这种事一定要用英语——我们就在这里度过了不仅walk而且run的年少时代。尽管没有人承认,我还见过他们排球部的队员一起sing like crazy。
可是,一段感情仅凭美好的过去又能支撑多久呢?几年前我参加同学聚会,发现在座的人不过二十几岁就开始追忆往昔,究其根本不过是和身边的人能谈的只剩过去,对彼此未曾参与的现在和未来无话可说。
那时我想,自己和猿杙最终的结局大概也是如此。
“在想什么呢?”似乎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猿杙突然问道。
“……便利店旁边的关东煮。”思绪收拢,我迟钝地回答。猿杙神色如常,我看不出他是否注意到我小小的谎言,只能继续问:“那家店还开着吗?”
他点点头:“还在,我特意帮你照看过,蘑菇丸子还有。”
这算什么照看……不过蘑菇丸子直到现在仍旧位居我最爱美食榜单的前列,听到它还营业实在是大好消息。我备感安慰:“太好了,我可以吃掉一整天的分量。”
“不是饿坏了吧,外面吃的还合胃口吗?”猿杙认真地问,看起来完全忘记了所谓的外面不过是新干线不到三小时就能抵达的大阪。他的长相不笑的时候也常常给人微笑的错觉,用这样的表情说话带来的关切感似乎也会直线上升。
这就是作为公wu yuan的情商吗?我默默地想,以前他虽然细心,但也没体贴到这种程度。
“挺好的。我还胖了三斤呢。”
“有吗?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猿杙略显夸张的表情成功把我逗笑,“我才是真的胖了,小千经常说我。”
猿杙家里有两个妹妹,久绘比我们小三岁,和我一样在大阪读书,有时我们会一起郊游。小千年纪最小,今年高三,性格很活泼。
“我给她们带了礼物呢。”
“她跟我炫耀过了,还说了郁子姐姐比哥哥对她还要好这种话。”郁子姐姐这四个字的发音被他拖得很长,我有点脸热。猿杙很少叫我郁子,只有小千喜欢这样叫。长大以后直接称呼名字的场合不多,遇上这种时候他总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小海。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生出些不忿,好像只有他成为了可以娴熟地开玩笑的合格大人。仅是一瞬的念头,我没忍住接上他的话:“那还请大和哥哥自己多加油。”
说完我们都愣了一下,猿杙的耳尖似乎有些泛红,笑意却更甚。
“……会加油的。”他好脾气地说。
颠簸一路我们终于到家,猿杙住在隔壁,他把我送到门口,似乎有话想说。连他也犹豫的时候气氛便有些下沉,似乎昭示着我悲观的预言:长大后虚假的亲密终有一天会露出忐忑的马脚,最终都要走向注定的隔阂。
我猜不到他要说什么,又不甘冷场,只好用最习惯的方式微笑着同他告别:“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收拾好以后会上门拜访的。”
“每次刚见面你都这么客气,”猿杙的表情有些无奈,最后只托我向父母问好,又嘱咐了一句“不用太着急,可以慢慢来”,也不知道是在说去家里拜访还是以后工作的事。
我心领了他的好意,从门口的柜子里摸出一瓶汽水递给他。他第一次接我的时候是最尴尬的一次,到了门前只说“谢谢”有些敷衍,正好有一箱汽水放在门口,我当即为他开箱。此后成了惯例,每次他来,我都拿一瓶给他。
中午家里准备了丰盛的一餐,妈妈最拿手的味增青花鱼摆在中间,还有炸猪排、西兰花和辣味豆腐汤。她忙活半天,问了猿杙两句就转而关心起别的事情,她不着急道谢的时候才是真的毫不见外,好像他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只是不住在这间屋子。
想来我不在家的时候猿杙肯定对我父母十分关照,就像我会照顾同在大阪的久绘一样……莫非朋友做久了会变得越来越像对方的亲戚吗?我顿感一言难尽,又多添了两勺米饭。
“当初就说留在东京很好嘛,为什么非要留在大阪。折腾一大圈。”
“决定回来就好。孩子年轻愿意在外面玩一会也是正常的。”
吃饭的时候父母聊起我的工作,态度很关切,说的话我却不赞同。关于留在大阪的原因我解释过很多次,但他们从没放在心上。我不想再解释,干脆埋头苦吃。
大三下学期的时候我在老师的介绍下认识了比自己大三届的藤原学姐,她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有能力又有决心,毕业后开了一家小作坊做平面设计。我们很有共同语言。也许是因为管理经验不足,资金也并不充分,当时她的作坊已经有些颓势。但她的设计理念和工作模式都极具新意,可以让我学到很多东西。考虑良久,我决定留下来。
“说实话,我有点意外你的选择,以你的能力可以找到更稳定的工作。”正式签合同之前藤原学姐和我谈过一次,她对当前的情况毫不避讳,“只靠新鲜血液救不回濒死的躯体,你不再考虑一下?”
我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问:“既然如此,学姐为什么还要来学校招聘呢?”
藤原并未回答,我想了想,鼓起勇气直白地说:“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挽救什么东西,到了这一步,我和这份工作谁能先熬过三个月的实习期都不一定。曾经有人说血液的流动是为了让大脑运作,但我认为,奔涌是血液的本能。”
“我留下来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我想,学姐提供了一份让我血液沸腾的工作。”
藤原的神情由意外变得平静,最后露出了然的微笑:“你的感觉不错,我们团队的计划也是三个月。”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计划?”
她洒脱地向我伸手:“天海同学,欢迎加入倒闭倒计时。”
事实上,在这个终将倒闭的小作坊,我们坚持了整整一年。
一年的时间很短,每天就在画图、开会、修改、再画图的循环里飞速流逝;一年的时间也很长,某个瞬间也让大家产生可以永远留住这份工作的错觉。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为了什么而愿意为渺小的希望拼命至此,也许是因为对本职岗位的热爱,也许是因为藤原学姐的人格魅力,也许是倒计时带来的紧促感令人更加努力和珍惜,总之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确感到了真切的快乐与满足。
一切宣告结束的那天藤原准备了一场道别宴,很多人满脸是泪,只有她依然微笑,说:“我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从三个月到一年,多出来的每一天,都是大家透支了自己的精力一分一秒地争取来的。很多人觉得我们在浪费,他们觉得我们应该早早低头,换得一些体面、从容,还有最后分到手的四万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秒,“但是我们不愿意。这是一个大火坑,我们站在坑的边缘跳舞,甚至还有人主动往里跳,因为她说这里让她热血沸腾。”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带着眼泪的人都笑起来,于是我也跟着微笑。
藤原:“就在我们熬过第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那些旁观我们跳舞的人,忽然找到我,问这个作坊是不是真的可以坚持下去?是不是扛过这一单就好了?我觉得这个人不仅眼神不太好,脑子可能也不聪明。他没有意识到,他被自己曾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火坑舞蹈吸引了。这场舞蹈是热烈的幻觉,曾有一刻让自诩清醒的旁观者也信以为真了。”
“老师曾经教导我,平面设计是视觉的语言,我们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恭喜我们,共同拥有了这一刻。”
所有人的酒杯碰到一起,散场前藤原学姐给了我一个拥抱,她说:“很高兴和你共事。如果有机会,下次再一起合作。”
饭桌上父母还在讨论着什么,似乎已经换了话题。我慢吞吞盛了一碗汤,把熨帖肠胃的美食和回忆一起咽了下去。
第二天我整理好礼物去猿杙家拜访,出门前妈妈又塞给我一盒刚做好的香草果子让我一并带去。她说猿杙夫妇最近出去旅行了,只有孩子们在家,小千很喜欢她做的甜点。
从我家走过去不到五分钟,开门的是小千,一见到我就扑过来拥抱。她挽着我进门,猿杙正在厨房里准备茶水,身上随便套了一件家居T恤。我知道他们一家有喝茶的习惯,专门买了あみご池大黑的脆饼,作为茶伴侣刚好合适。
包里还有专门给女孩子们的护肤品,给猿杙的扁扁猫头鹰挂件。他把杯子递给我,茶香里有一点甜意,很合我的口味。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小千促狭地把小挂件和猿杙的脸做对比,这么一看真是相像得不讲道理。
我忍着笑意:“希望你不要嫌弃太幼稚了。”
小千嘟囔着说:“明明就很可爱!”
猿杙毫不在意地摇头:“正合需要。我可以挂在背包上,工作服总被部长吐槽太沉闷了。”
接受的速度未免太快,就算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但如此坦然也让我愣了一下:
“……你要挂着这个去上班吗?”
“很合适吧。”他已经挂到了包上。
小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直接上岗的猫头鹰挂件,对猿杙比了个大拇指。
我和他们聊了一会就起身告辞,小千和我约定好周末一起出去玩,猿杙出门倒垃圾,陪我走到院子门口——这点距离再送就到家了——大概是同时想到这点,我们都笑起来。
“你现在看起来比昨天放松多了。”
我摇摇头:“第一天总是要有礼貌一些。”
“看到你对我这么礼貌总是感觉很奇怪。毕竟……”
我催促他:“……什么啊?说话不要说一半。”
猿杙神情微妙:“毕竟是小时候一言不合就要捶我的人。”
也许这时候回应“我现在也可以锤你”或者取笑他“这也值得怀念吗”都是适合情境的选择,但我看着他,忽而陷入迟缓的沉默,垂下的手攥紧又松开,最后只笑着回答:
“你也说那是小时候了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