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的来信(下)
距离圣诞还剩两天,我开始尝试做生巧,原本生巧的基本造型是方块,但我最近在练习塑形,所以会专门把巧克力酱收进袋子,再挤进各种小型的磨具冷藏。我在厨间里挤巧克力酱的时候,小谷正好也在烤蛋糕胚。
“小熊最近进步很大呢,”他随口说道,“每次看你做出奇形怪状的东西我都会想到当时的自己,不过你消耗的材料比我当时少多了。”
“非常抱歉。”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些材料都是你们花钱买回来的……”
小谷:“不用担心啦,这一点天童会补进来的。而且我们自己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吃掉很多的。诶,他是不是没有告诉你?”
我挤巧克力酱的手一抖,原本完美的造型多出一个角。
小谷继续说:“没关系,就算天童回去的话,你也可以继续留在店里做巧克力。毕竟你这段时间帮了很多忙,我也没那么小气。”
小谷当然是很大方的朋友。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天童回去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打算留在宫城吗?我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
“天童在巴黎进修的课程还没有结束。这次也是因为朋友……有事才回宫城的。”小谷含糊地说,“等三贺日结束就要回巴黎了。”
那不是只有一周多就要走了吗?我突然觉得很失落,如果那之后都见不到天童的话,我会很不适应的。我心不在焉地把模型放进冷藏柜,洗净手以后独自站在窗边的位置发呆——
窗外树枝上倒挂着两只小怪物,一只荧光粉,一只荧光蓝,长毛绒垂下来,只露出两对圆溜溜的眼睛。小怪物靠在一起说话,忽然荧光粉的那只转了个圈,从倒挂在树枝上变成了正立在原地,它的双手变得很长,在冷风中摇来摆去,像一条彩带。蓝色的小怪物被逗得咯咯直笑,也想转个圈换个方向,结果却发现自己转不过来,它急得团团转。而粉色小怪物的手越变越长,彩带越飘越远,最后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两条彩带,飞走了。
——我靠在窗边,和依旧倒挂在树枝上的蓝色小怪物面面相觑。熟悉的轻快语调出现在耳边,“在看什么呢?”天童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穿着棕色的风衣外套,正站在我旁边,和我一起望着窗外。
“那个蓝色的……”我指给他看,回头却发现小怪物不见了。
“是在树上吗?”天童凑近玻璃。
“它刚刚消失了。”
“真可惜啊。”天童说。
我犹豫着,正想问他是不是过完三贺日就要回巴黎,屋外门铃响动,几道身影说说笑笑地走进来。我下意识往天童身后躲了躲。
进门的是同班的几位同学,平时只是点头打招呼的关系,没怎么说过话。倒不是彼此之间有什么隔阂,只是我不擅长交际,又常常发呆,关系比较近的同桌偷偷告诉我,班上很多同学私下里都觉得我是不太好相处的类型。
我尝试过改变,有人来找我,我也会努力回应,不过聊了几句之后也是冷场,彼此都很尴尬。我曾经和神使大人倾诉过这种困境,他安慰我说至少撕掉了难相处的标签,现在大家都知道小熊同学非常友善,比起只会说漂亮话的人反而相当实在。
……这样想来,最近几天我和天童相处的时候好像从没感受过社交的窘迫。我抬头看了看他,又仓促地垂下眼睛。我接受了神使大人的说法,也慢慢接纳了自己。但是面对这样的偶遇,身体依然诚实地表现出了回避。
“诶,这不是小熊同学吗?”
说话的是柴崎,她性格开朗,是这群人里和我说话次数最多的,她欢快地朝我挥手,我也向她打了招呼,正纠结要说些什么,天童先一步开了口:
“原来都是小熊的同学啊,快来这里!”他朝我眨了眨眼传递信号。每次我尝试新的巧克力,他会切成小块,和我一起免费分给来店里的小孩子。他说不管是小谷还是他,都因为非常喜欢小熊所以无法做出客观评价,所以不如交给孩子们,从他们的表情里能看出对巧克力最真实的感觉。
生巧的冷藏时间还不够,我转身去柜子里拿自己早上做的最普通的巧克力块,转身时听到天童夸张地说:“我们小熊很会做巧克力哦,大家来得正是时候……”
我端着切好的巧克力块出去之前小谷若无其事地把草莓粒摆在旁边做装饰——简直像给家里孩子撑场面的苦心家长,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好笑又温暖,我向小谷道了谢,他小声说:“没关系,记得我教你的广告词。”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体会到被同学们围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但是并不讨厌。我小心地观察他们咬下第一口巧克力的样子,希望能得到最真实的反馈,哪怕是“困惑地皱眉”这样的表情也没关系,但是大家看起来始终很快乐,柴崎拉着我的手说没想到小熊这么厉害,居然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巧克力。
她的笑容可爱,一点也不像作假。我受宠若惊地向她道谢,忍不住回头寻找天童的身影。他斜靠着柜台,胳膊叠在一起搭在桌上,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和我对上目光以后还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天童……真好啊。比幻觉还要好。
我看着他,不受控制地想道。
甜品店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回到天童身边。我们仍旧站在窗边的位置,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犹豫了一会,我问:“过完三贺日……你就要回巴黎了吗?”
天童仰着头,好像在看云:“是啊,只是回来和国中最好的朋友见一面。”
我好奇地问:“是小谷吗?”
“不是哦,小谷是我前一年在东京的甜点交流培训认识的,”天童回忆着,我透过玻璃的倒影看他的表情,发现他似乎在放空,“我那个朋友,身体不太好,容易感冒,每次都在家休息很久才回来上课。当时有很多人羡慕他不用上学,即使这样他成绩也很好。但他偷偷跟我说,其实他也羡慕健康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精力总是比他旺盛。”
“他很喜欢巧克力。当时我在打排球,每次拦网成功,他总是看起来比我还高兴,还会把巧克力塞给我作为庆祝礼物……让人感到幸福的巧克力,当你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他。后来我们都考上了白鸟泽,还约定以后一起去学做甜点。但他在白鸟泽只读了一年,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了。”
他一定是友善又温暖的人,我默默地想。
“后来我们也保持着联系。明明同龄人,或者说同龄的妖怪也遇见很多,”天童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有时候感觉他在关照同类,但有时候又觉得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不管取得多小的进步,他都说这是一份礼物。神明赋予的礼物。为了帮助我成为……”
“为了帮助你成为最想成为的人。”
两道声音重合,我喃喃自语,跟上了天童的话。一模一样的句子,还出现在神使大人发给我的邮件里。
“他叫什么名字?”我轻轻地问。
“神户羽。”天童看向我,似乎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的语调摇晃,像风中轻盈的羽毛,“神的使者,自由的小鸟,他要飞去别的地方,暂时不能和我们见面了。”
“所以,我回来和他道别。”
天童的声音依旧轻快,明明在笑着却还是能感受到明显的悲伤。我愣愣地看着他,胸腔被涌起的酸涩填满,一股气直冲上眼眶,我再也无法忍耐,莽撞地拥抱了天童。
他被我撞得后退半步,站稳了才抬起手拍了拍我的后背。
“小熊,怎么像真的小熊一样扑过来了啊。”他温柔地说。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模仿着大人们曾经对我做的那样,来回顺着他的后背。你这么伤心、你这么伤心,我在心里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童的手始终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搭在我身后。
过了一会,他说,小熊,我们跳舞吧。
他扶着我的肩膀,带着我毫无章法地摇晃起来。我侧着脸,偷偷靠近他一点点,又一点点,听他哼起不成调的歌。
那天以后,我和天童默契地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圣诞巧克力已经做得差不多,我买了金箔纸和卡片,还有其他礼物,包装好放在一起,又单独包了一份准备送给神使大人,即使他还没有回复我的邮件。
圣诞当天,我拿着礼盒来到甜品店。带着大胡子的圣诞老人在门口发礼物,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天童,他背后还是我们一起装饰的圣诞树。
他的动作夸张,反应又很快,偶尔还能预判小孩子们的动作,互动最有趣。孩子们都围着他,欢笑声响个不停。小谷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从旁边进来,今天生意很好,小孩子们在门口闹完,都会进来逛一逛。
我想天童应该来不及和我打招呼,低着头打算从人少的地方溜进去,刚走了两步,圣诞老人的靴子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Merry Christmas!”天童朝我张开手臂。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圣诞快乐。”
“这里有一位幸运小熊!”天童喊道,孩子们都凑过来看热闹,一双双天真而喜悦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我等了一会,发现没有幻觉,只有眼前善意的、可爱的现实世界。我环顾周围,天童举起红色的大口袋,在里面翻找起来。
“——让我看看,是谁给你寄了礼物!”
很快,他拿出一封熟悉的、粉色的信件,信封背面的落款写着神使大人。
我愣在原地。
“快看!是神使的来信!”天童雀跃地说。周围的小朋友们跟着一起欢呼起来。
他在喧闹中将这封信递给我,那一瞬间,半真半假的童话仿佛在孩子们的见证中成真,神使大人寄给孩子的信件,由好心的圣诞老人转交。我抬头寻找天童的眼睛,而他只是微笑着看向我,轻轻地说:
“小熊,打开看看吧。”
其实自从那次之后,即使天童没有直说,我还是对神使大人的身份有了猜测。收件箱总是空空荡荡,无数次我坐在电脑前,对着白花花的屏幕发呆,悲伤的预感悬在头顶。但我逃避着,始终不敢开口询问。
直到此刻,神使的来信送到我的手心。
天童引着孩子们去往另一个方向,给我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我在原地站了一会,捧着那封信走到檐下,郑重地打开。
“亲爱的小熊,
你好呀。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也许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复你的邮件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非常希望能亲手将这封信交给你,但我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觉,也就是把信交给你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国中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在一场排球比赛上看到他,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真厉害啊,真让我羡慕。他最拿手的就是预判拦网,那种超乎寻常的直觉的魅力,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也能感受到。可惜当时的小朋友们还不太懂得欣赏,国中时小觉所在的排球部总是不能完全相信他。好在考入白鸟泽以后,不管是教练还是队友,都给了他更多发挥的机会,还有更好的成长空间。他在球场上真的非常帅气呢。
啊,自说自话真是抱歉。其实我想说,当时我在网站上读到你写的故事,那份通过文字传递给我的闪亮的感觉,和我在排球场第一次见到小觉时是一样的。但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绝对不是因为你像某个人,而是因为你自己的独特和美好。
也正因如此,后来你告诉我,自己平时身边朋友不多的时候,我想这不是因为你总能看到所谓的幻觉,也不是因为你的笨拙,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等你来到更广阔的世界,遇见更合适的人,你也会拥有自己的乐园。
小熊未来一定会成为最棒的人。我始终是这样相信的。这么一想,看不到小熊写完的故事,真的有点遗憾。但是,人生总有遗憾的吧,我也只好洒脱一点啦。
从小到大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我不得不对你坦白,不加任何修辞的,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尾声了。但是能够遇到小觉,遇到你,听你们讲述了那么多有趣的想法,好像我也陪在你们身边经历了那么多奇妙的故事,感觉这一趟也没有白来。
话说回来,其实我也偷偷犹豫过,到底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你。如果不说的话,也许可以避免更多的悲伤。但是我啊,也是有私心的。我一点也不想给小熊留下糟糕的印象。比起让小熊觉得“这个人突然不理我了”,还是承认“这个人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和你聊天,只是死掉了”这件事吧。
好像不管怎么样都会让你伤心,真的非常对不起。
亲爱的小熊,不要为我流泪了,勇敢地走下去,继续书写你的故事吧。如果你还愿意,请最后写一封回信给我,虽然我无法再回应你,但我会永远倾听你。
p.s.地址就写:宫城县仙台市泉区大桥街道5-1-03神户收。
很幸运陪伴过你的神使大人,
神户羽”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停地擦着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声音,也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如同美好的腾空的气球在所能抵达的最高处留下最后一声巨响——这样的悲伤,无法挽留的遗憾,可又因为神使大人的温柔,感受到了被朋友保护着的幸福。
即使他离开了我,也奇迹般地回应了他来不及查看的邮件里我提出的小小问题,那串地址、那串地址!我努力看清最后一行字,眼泪却因此淌得更凶。我转身朝着街道尽头狂奔,那是我最熟悉的方向——
仙台市、泉区、大桥街道;
田野、山丘、神社;
大路一侧的人家、冬日窗前的新鲜花束、挂着「神户」的门牌。
这明明是我每天上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两颊在冷风中发痛。我站在高高的坡顶,看着路边熟悉的小屋。无数次,我从他的门前经过。当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想要快点回家打开邮箱,回复邮件的时候,他会偶然从窗前抬头,看到刚刚路过的女孩吗?
我站在那里,明明穿着厚重的冬衣,却感觉轻飘飘的——
放假那天,我从这里经过时见到的白色长尾神鸟再次出现在屋顶。神鸟抖了抖翅膀,初雪般的白色光点洒了一地。祂长久地望着我,直到落日到来,金红色蔓延上羽尖。神鸟优雅地仰起头,张开双翅,向天边飞去。在夕阳无尽的波纹里盘旋,云朵的浪花翻涌着,最终落下一滴金色的眼泪。我亲爱的小鸟啊,如此美丽的小鸟、永远温柔的小鸟、总是孤单的小鸟,你要狠心丢下你的朋友们,飞向更遥远的地方了吗?
——我伸出手臂,试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碰祂的羽毛,却只接到一片小小的绒粒般的雪花。我迟钝地收回手,独自走下山坡。
已经换掉圣诞装扮的天童觉站在路口等我。
我走到他面前,静静看了他一会,脑袋撞在他身上,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喉咙终于在此刻吐出零星呜咽的声响。天童轻轻地环抱着我,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我问:“人生总是在道别吗?”
“也许是吧。”
我拽紧了他的外套一角:“那圣诞老人明年还会来吗?”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回答:
“圣诞老人每年都来。”
五年后。
天童觉在车站等到了难得有空来巴黎见老朋友的牛岛若利。他们逛了一下午,在塞纳河畔和刚结束书店读书会的小熊栗子会合。天童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小熊,她站在围栏边,身边还有一只羽毛和波光一样闪耀的紫色小鸟。
背着照相机的老人,原本在观鸟,后来调转了方向,似乎也为她拍了一张照片。老人上前和小熊说话,两人走进了咖啡店。
“那是小熊吗?”牛岛问。
“是啊。她很可爱吧!”天童眯起眼睛。
“和你很般配。”牛岛一本正经地说。
“若利,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有时你真的很会说话。”
天童脚步轻快地往前走,最初他意识到自己对小熊,以及她对自己的心意,是与她告别后独自返回巴黎的第二年。
小熊已经顺利考上了东大,即使隔着时差,他们也常常聊天。诚然,他十分喜爱这个孩子,他们似乎共享着同一个天马行空的乐园。只不过他用巧克力将乐园复现,而小熊选择了文字。但这依然只是对后辈、朋友的欣赏与认可。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暂时代替了神户羽的位置,成为了小熊倾诉的对象。
直到某天小熊栗子突然打来电话。
那个时间应该是日本的深夜。天童接电话的时候有些不安,以小熊的性格一般不会直接通话,他担心这孩子出了什么状况。
刚接听时一切正常,语音语调语速都和平常一样,但他听了半天还没理解小熊到底要说什么,这事倒是不常发生,所以他加倍警醒,突然听到小熊问:
“天童,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真正的拥抱呢?”
他们有过拥抱,为了安慰彼此。神户羽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离开了但是将他们系到了一起。天童想,在甜品店,在山坡下,他们的拥抱是为了告诉对方,珍重的朋友并未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他们身边。
但即使伤心,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年龄的差距,天童从来也只是轻轻地、轻轻地环住小熊,当然与另一种缱绻的拥抱不同。
小熊提出这个问题,究竟想表达什么呢?明明随便开个玩笑就能结束这件事,天童却发现自己竟然为此感到紧张,同时他敏捷地意识到小熊似乎一直都习惯直呼他的名字,虽然他向来不在意前后辈之类的称呼。但此刻,他忽然有一种,如果说错一句话,后面就难以收场的预感。
“小熊,”他放弃回答,“你怎么还不睡觉呀?”
“我很想念你。”她小声说道,像在耳语。
天童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熊却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我很想念天童,因为我非常喜欢你。我非常喜欢天童,因为你会做各种甜点还有巧克力。但就算没有巧克力,和你在一起也让我感觉很幸福。姐姐说能够让我感到幸福的人是我要追求的对象,所以我决定追求你,然后你要给我一个真正的拥抱……”
她平时绝对不会说这么多。天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捂着脸,他早该意识到,但是Guess Monster的预判功能刚才完全失灵了。
“小熊,”他艰难地开口,却忍不住笑。
“你应该叫我栗子。”
“好,小熊栗子,”天童说,“你是不是喝酒了?”
“你为什么点我的名字?”对面的声音困惑却可爱,似乎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么想来小谷原之前就提醒过他面对小熊的时候“不要做奇怪的大人”,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对方的?好吧,当时他说“我本来就是奇怪的大人”。
现在他真的是了。想到太平洋西边的小醉鬼,忽然想要捏一捏对方的脸颊——这样彻头彻尾的,奇怪的大人。
“你应该叫我栗子。”她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栗子,”他说,“你喝酒了吧。”
“这你也能猜到呀?”这次变成了惊叹的语气。
……我早该猜到了。天童想。她刚过完生日,确实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她已经长大了。
“你现在在哪?”他耐心地问。
“在家里。”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你先到床上躺好,盖好被子,准备好了吗?”
“好了。”一阵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抬头,天花板上有什么?”天童问。
“有树屋,小熊和她的朋友,蜂蜜罐……”
还是有这么多可爱的画面。天童听她小声碎碎念,声音越来越细,最后都化作安静的平稳的呼吸。
他放下手机。忽然觉得巴黎距离东京很远。
于是从前所有相处的细节便在他心里复苏了。很多尚未来得及注意的细枝末节,比如她总是用柔软的眼神注视着他,让他的心也变软了。
小熊栗子,一个奇妙的小孩,因此变得格外立体。
他们正式确立关系是在他结束巴黎的进修回到东京以后,他提前回来给了小熊一个惊喜。那一年小熊读大四,她已经拿到新人文艺赏,一个鼓励年轻作家的奖项,编辑会来联系她讨论下一部作品的事宜。
而天童租了一栋小公寓,那段时间他热衷于用甜点做各种小玩意儿以假乱真。每当小熊到他的公寓作客的时候,就会看到他随手切开各种出其不意的东西,然后分她一块——放在盘子里的金属叉子、倒在桌面的可乐、电视遥控器……
还有一次天童递给她一只口红,小熊接过来第一反应是先闻闻气味,然后一口咬了下去。口红芯是蔓越莓果酱,她舔舔嘴角,看向他的时候眼睛很亮。
天童笑着问:“好吃吗?”
小熊用力点头,看起来很快乐。他忍不住凑上去,蹭她的鼻尖,像两只共享喜悦的小动物。后来他们搬到一起住,小熊和他一起买了连体动物睡衣,小熊□□和狐狸尼克,跨作品的角色和谐地同住一个屋檐下。
每年圣诞的时候天童会做杯子蛋糕。他们买了白色的纸杯,小熊会提前在杯面上画画。圣诞树是基础图案,她也会画一些小动物,火红的狐狸,高大的麋鹿,还有金色的飞鸟。傍晚他们一起把蛋糕分给附近的小朋友,作为回礼,很多小孩会留下自己做的小礼物,样子千奇百怪,但都同样可爱。
今年节日前夕,天童别出心裁,做了一枚银色的素戒递给小熊。
但是这次她没咬动——
那枚戒指现在还戴在她的手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