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留你便无用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少女躺在李酆怀中,少年检查着赵末身上的伤口,脖颈殷血脖骨没事,右手胳膊处有一深可见骨的刀刺伤,左手手臂被火烧伤,右腿膝盖碎裂,怕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走路,不知会不会落下残疾。他越想越生气,全身僵硬拳头紧握,不发一言。
“你来晚了。”怀中少女闭着眼睛,轻轻说道。
“是,是我来晚了。”少年听到她说话,怒气竟消了一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女解释道,她并没有责怪他。
“我知道,可我是这个意思。”少年回复道,原来另一半的怒气,是针对自己迟到的生气,“若我早到半刻,你也不会受伤至此。”
“若院中不乱,你哪里有机会转移元望,为了元望,这点时间我等得起。”少女看着车架内躺着的另一个人,感激地说道:“若不是你及时赶回,我恐怕现在已如同诡室里那些人一样,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如今只是受些伤,与元望相比,算不得什么。”
“你与他......”少年踌躇道。
“元望与我、焕儿同被今日死于你剑下的老道所掳,还有密室里其他的人。”赵末往上用力想撑起自己的身体,可左右都受了伤让她实在无力,只能继续靠在少年的怀中。“那老道应是得了严府小姐的命令,寻找相仿年纪人儿供她折磨取乐,如此伤天害理草菅人命!咳咳......”赵末生气时带动被捏久的喉咙,有些痛痒。“我们三人欲从密室内逃脱,以火烧了洛矜矜衣裙,谁知落下之时分别被水冲下不同洞口,然后......后来之事你已知晓。”
少年神色凝重,按照当日情景,密室内的惨状可见一斑,眼前少女经过这许多事情,却还如此聪慧勇敢、坚毅稳重,心疼之外倒也让人心生敬佩。“只是......”少年欲说还休。
“只是不知道这些事,严华是否知晓、是否参与其中。”赵末说道。
“可你又何必把自己伤成这样?”少年有些怨怪。
赵末解释道:“若非我真受伤,或者只伤及皮毛,严华是不会让你带我出府的。”赵末想起严华对她、以及谈及母亲时的态度,十分肯定这一点。“而且,他必定还有后手。”
少年笑道:“你这脑袋瓜,一天想得也太多了。如此思虑周全,是要去做女状元?放心,后面的尾巴,自有人清理。只是......”
“只是什么?”少女这次确实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只是自今日起,你有何事需先告知于我,同我商议。”少年指着这些伤,命令似地说道。
“又来了,还是不忘你公子的架子。”赵末心想,如今捡回两命,都算在李酆的帐上,坦诚相待也算是理所应当。于是爽快答道:“若你也答应,以后若是涉及我之事,亦同我开诚布公、有商有量,那么我就答应你了。”赵末深知于其他事上,他与她说不着也无必要牵扯,可如今既还要一同上路,于己之事上坦诚便以足够,何况论起秘密,李家公子肯定比她要多得多得多。于是她艰难地伸出手掌,看着少年一脸诚挚。
少年迟疑一阵,低眉沉思之后方才伸出手掌,二人击掌为誓,在相视一笑中来到城外的一处隐蔽院落。
“公子!”听见下属们熟悉的称呼声。
“人可到了?”少年问。
“临近几位有名声的大夫均已在屋内等待,公子吩咐的伤药也已准备妥当。”属下回。
“将人抬进去,另叫一个大夫过来瞧瞧。”李酆抱起赵末,往屋内走去,另几人从马车上将元望抬进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房间。
白须大夫检查完赵末的伤势,道:“回公子,这位姑娘胳膊上的伤口已上完药包扎好,手臂上的烧伤也已处理完毕,以后定时换药,切记不可沾水。至于膝盖,膝盖处骨头有些裂开,恐怕......三个月内都无法行走。”
李酆关切地问:“可会留下症状?”
大夫回道:“伤口太深,虽可用药,但疤痕只会变浅、无法复原,烧伤之处易感染,还望能够细心调理,那烧伤的痕迹......也不是我等能够祛除。腿脚的话,若能好好保养,应不会落下残疾,只是风霜雪雨之时时常会有痛楚。”
李酆神色默然,显然是对此回答不甚满意。
大夫接着说:“另外,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心惧劳损之相,睡眠似乎也有欠缺,还望好生将息,否则若是长此以往,恐......”
“恐什么?”少年急言。
“恐寿数难长。”大夫难为地说出口来,又赶忙补充道:“不过许是我医术不精,姑娘贵人福相,他日另寻医术精湛之人,调理得当,应得福泽绵长。”
李酆听来非但没有开心,反而愈加生气,正要发作,赵末轻轻说道:“谢谢大夫,我一定好好听大夫话,争取......争取活得久些。”又对李酆道:“无妨,身上伤口都在平日里看不着的地方,穿上衣服就都遮住了。至于命长,寿数有天定,我尽力而为就是了。”其实,自母亲长卧病榻,虽然遍寻名医,病情从未见好转,每日服下的药剂,那味道都把卧房熏成了药房。赵末日日陪在母亲身边,伺候汤药,研习药方,经年累月竟也久病自成医,然而却还是束手无策,只能眼见着母亲一日日消瘦下去,并最终消失在她的生命里。所以,什么医术什么药石,于赵末看来全无用处,生命,有它的来处,也自有它的去处。
李酆似是想到什么,神色稍缓,说道:“不怕,听闻有一种宫廷秘药花雪霜,涂后能使人肌肤如花胜雪,对去除疤痕有奇效,待来日我替你寻来。”又望向堂下的“庸医”,没好气地说道:“他医术不济,来日去往京城,请御医给你瞧瞧,定不会如他所说。”
赵末有些好笑,这朗朗少年郎还知道什么女子所用的秘药,真是所学甚多,所历甚丰啊!她笑意冉冉地看着他,少年竟一时被盯得红了脸:“你别多想,我只是,只是从书上看过,并未真切予人用过。”
赵末噗嗤笑出了声,在这黑暗的夜里,独自散发着温暖而迷人的笑容,少年回了回神,听门外人来报:“公子,一同回来的那位已经醒了。”
严府。
火光渐渐熄灭,管家带人清理完地上的尸首,低着头忘了眼独坐在庭中的严华,又看着地上仍在潺潺流血的洛矜矜,还是忍不住说道:“大人,小姐她......”
“出去,十丈之内不得有人。”严华冷声喝道。
“可是小姐......”管家看着地上的血,没有止住的迹象,而家主也没有要请大夫来瞧的意思。
严华怒目圆睁,瞪着管家没有说话,管家赶忙低头,快速退了出去,带上院门。上一次见到家主这副模样,还是夫人去的那个晚上。说是夫人,实际是妾,只是因为严华一直未娶正妻,又对这位妾室宠爱有加,尤其在她生下小姐之后。可是在多年前的某个晚上,无病无灾地突然就去了,从此只剩下小姐,独得家主宠爱,直到......小姐容貌毁掉,接着赵姑娘就出现了。
“爹爹,爹爹,为什么要放走她,为什么?”洛矜矜垂泪大声质问。
“你可知她是谁?”严华有些激动地说道。
洛矜矜想起第一次在密室内与她相见,虽火光昏暗,但仍有熟悉之感,今□□近来看,确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不,准确的说,和死去的娘都有几分相似。她不解地问:“她是谁?”
“她是她的女儿,她真正的女儿。”严华感慨万分,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地说。“十五年前,她生下她时,我就在想,若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那么她,就不会离开我了。”
洛矜矜震惊地瞪大双眼,不满地说道:“可是,我才是您的女儿啊,我是您最爱的人生下的您最爱的女儿啊!”
严华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自说自话:“你可知她结婚那年,她派人告知我,此生不复相见。我为了见她,为了见她......”严华声音颤抖,陷入回忆之中,“我为了见她,满天下去找她,她的画像我画了厚厚一沓,派人街头巷尾、一处处、一户户地找,终于,终于在安州城外一户农院之中,找到了她。可是她,她认不出我,无妨,我将她带回了家,从此留在我身边,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
严华眼圈泛红,竟不自觉落下泪来。洛矜矜看着眼前的人,顿时有些害怕,不知是流血过多,还是眼前人让她感到心惊,身体开始冰冷起来。她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娘亲去世的那天,在二层阁楼里,娘亲被父亲亲手扼住喉咙,泪水落在父亲的手上,可他却丝毫没有心软放松之意,反而越收越紧,娘在他的手下不再动弹,渐渐没了生息。她躲在阁楼里的书架边,被堆起来的书挡得严严实实,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出声。她奇怪,为何父亲如此喜爱娘亲,却又无端端将她亲手杀死,更奇怪的是,娘亲死了,她并不伤心,反而有些开心,从此后,父亲的宠爱就变成了她一人的,她再也不是贱妾之女,而是堂堂正正的严府大小姐。
严华看了一眼洛矜矜流血的脚,面无表情地说道:“后来有一天,他们跟我说,洛家大小姐、赵府夫人因病逝去了,你知道我看见她的心情吗?我看着她和洛尘相似的脸,我看着她穿着洛尘喜欢的衣裳,我看着她听我唤洛尘小名欢喜答应的样子,我恨她!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为什么洛尘走了她却还留在这世上?!于是,我亲手了结了她,她不配顶着与洛尘相似的脸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严华说得咬牙切齿,却又语气真诚,仿佛真有人对他做了不公之事,他只是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样。
严华脸色变了变,朝洛矜矜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从那时起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如同末儿一样,末儿失去了母亲,你也没了娘,末儿只剩下父亲,你也只有我。我们相依为命,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哪怕是......是要杀人以取乐,我也任由你去。可是,谁让你要去密室,谁让你将末儿抓住,又是谁允你如此伤她?!”严华笑意渐散,杀心四起。“你可知若非你娘长了一张好脸,能与洛尘有七八分相似,而后又生下你,竟也与末儿也几分相似,若非如此,我会由着你宠着你吗?!可是你,你却在今日做下此等事,害得末儿离我远去,你说,我该如何对你?”
洛矜矜身体越来越凉,心中冷意无可复加。娘曾对她说过,她不姓洛,是父亲给她改了姓名,而矜矜随母姓,也是她父亲的意思。洛矜矜原以为,这是父亲对娘和她的深沉爱意,可如今方知,原来他们俩都只是别人的替代品。年前父亲将她的婢女必儿送了出去,说是探听情况传递消息,前几日她遇上必儿,便知有了赵末这样的人。只是本想让赵末永远死在密室之中,她的父亲便再也找不到她,再也不用去打听她的消息,没成想赵末非但无事,自己还容颜尽毁,如今杀她已是无力,父亲......眼前这位父亲怕是不会留她在世。
“可是,可是我才是您亲生的,是您亲生的女儿啊,她赵末,赵末不过是赵渊的孩子,她有父亲,她的父亲不是您!”洛矜矜心有不甘,垂死挣扎地说道。
“是啊,若是没有赵渊,末儿就是我的孩子了。”严华走火入魔,自言自语道。“只是如今有了末儿,留你已是无用。”严华起身要走,竟无半分留恋。洛矜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前去抱住他的腿,气若游丝地哭道:“父亲,父亲,我不能死,赵末不会留在您身边,但我还在,我会一直在,不会离开您的。”
严华看了看那半张脸,冷若霜雪地说道:“你一直弄错了一件事,还记得你娘吗?洛尘在,她便能好好活着,洛尘不在,她就得死去;于你,若末儿安好,你便安好,若她不好......”他一脚蹬开洛矜矜,“既然你想杀她,那你就得先死。”
“原来,所有的都是因为你。”洛矜矜看着严华离去的脚步,身如枯叶般于风中飘零,静悄悄倒在了冰冷黏腻的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