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
李瑾华和秦子年众人回到长离军大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帅帐内烛火明亮。
“来人！”顾南钰声音冷肃，负手站在李瑾华面前。
帐外的守卫应声而入，抱拳朗道：“将军。”
程军师坐在一旁没有说话，魏淳与秦子年不安地相视了一眼。
顾南钰神色冷峻，定定地看着李瑾华，沉声下令，“武阳轻敌冒进，致众将士无辜伤亡，拖出去杖责四十军棍，降为伙头兵！”
“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复职！”
李瑾华从始至终都低头抿着唇，一言未发。
“是！”守卫上前，一左一右押住了李瑾华的肩臂。
魏淳正欲开口求情，被秦子年一把拦住，摇头制止了。
顾南钰沉声道：“带下去！”
看着被李瑾华被押出去的身影，魏淳还是无视了秦子年的阻拦，忍不住开口道：“南钰啊，其实小武他也并非是有意要置将士们于险地——”
“还有你！”顾南钰冷声打断了魏淳的话，转过头来盯着他。
“我？”魏淳有些茫然。
“你明知他性子急躁易怒，却不加阻拦，放任他前去追敌，致众将士伤情惨重。”顾南钰面色微怒，“你也同他一道去伙房，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魏淳：“……”
虽说行棍的将士都是寻常与李瑾华相识之人，但主帅之令他们也不敢违抗。将士们手握军棍站在两侧，扫了一眼帅帐前看过来的顾南钰几人，朝眼前趴在条凳上的李瑾华歉道：“对不住了。”
李瑾华双手抓紧条凳的边沿，做好了心理准备，“来吧。”
行棍的将士相视一眼，随即扬棍打了下去。
沉闷的声音错落响起，疼痛随即在身体上蔓延开来，李瑾华抓紧了条凳边的沿咬牙受着，纤长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不过数下，她的鬓发便已被细汗湿透，随着军棍的接连落下，细汗慢慢凝结成珠，一滴滴掉落在地。
李瑾华面色涨红，一直咬着牙受着，始终不肯发出一丝叫喊。
四十军棍一打完，李瑾华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一般，鬓发衣襟被汗水濡湿了大半，整个人面色苍白，被人扶回了帐内。
她趴在床上，整个脑袋和双臂都无力地搭在棉枕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无力动弹。
魏淳从桌上倒了杯茶水端到床前，一点点喂李瑾华喝下，焦急问道：“没事吧？”
李瑾华缓了片刻，费力地摇了摇头，“没事。”
一名将士端着一个木托盘走进帐内，托盘里放了两个大小相近的小药瓶和一些医用物品。
魏淳上前接过，将士默默转身退了出去。
“我让人去孙军医那里拿了伤药，”魏淳顺手将药放在床边小几上，作势就要上前去帮李瑾华解开衣物，“来，我帮你上药。”
李瑾华当即神色惊诧，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昂起头一口谢绝，“不用！”
只是稍稍一动，便扯得伤口处钻心地疼，李瑾华倒吸了一口凉气，趴在床上不敢再随意动弹。
对于魏淳想要帮忙的一腔热情，李瑾华惊慌地重复道：“我自己来就好，自己来。”
“你手臂还有伤，如何上药，”魏淳依旧坚持，“还是我帮你吧。”
“我可以！”李瑾华脱口而出，看向魏淳的眼中充满了坚定。
见李瑾华如此抗拒，魏淳顿了片刻，蹙眉缓缓出声，“你，不会是……”
李瑾华暗暗攥紧了手中棉枕，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已跳在了嗓子处。
“你不会是不好意思吧？”魏淳摩挲着下颌弯腰看向李瑾华，似是想从李瑾华脸上找出一丝羞惭之颜。
李瑾华松了一气，放开手中的棉枕，咬着后槽牙强颜欢笑道：“谁还没个隐私了，你这人还真是不见外。”
“药我自己上，你快出去吧。”
“行吧，伤药给你放这儿了，”魏淳也不再坚持，直起身指了指床边的小药瓶，“你那伤口得赶紧上药，不然衣物沾黏住伤口更难处理，还容易引起高热。”
“知道了。”李瑾华趴在棉枕上应道，心中只默默祈祷着魏淳赶紧离开。
魏淳走了几步后驻足停了下来，回头朝李瑾华咧嘴一笑，“放心吧，关于你身有隐疾这事，你淳哥是不会说出去的。”
李瑾华昂起头，一把抓起棉枕朝魏淳砸了过去。
魏淳只微微侧身一躲，那方枕便直直地砸在了地上，他挑眉朝李瑾华摊手一笑，随即逃出了帐外。
这一用力，又疼得李瑾华直吸凉气，见魏淳离开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将整个脸都软软地趴在了床上。
待稍缓了些力气，她才忍着疼痛费力上好了伤药，一番折腾下来又是一身冷汗淋漓。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后，一瘸一拐地捡回棉枕趴在床上休息，却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她来到了初入军营时训练的校场，大量的负重行跑让她跑到眩晕发吐，正撑着树干难受作呕，那些曾死在敌人刀下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亦如从前一般，在一旁朗声嘲笑她是个弱秧子。
慢慢地，校场被大雾弥漫，那些嘲笑声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渐渐消失不见。下一刻，她似乎听见了不远处震天的喊杀声。
李瑾华加快脚步朝喊杀声的方向寻去，不知走了多久，浓雾终于消散，浮现在她眼前的是她本该习以为常的战场，也是她第一次杀人时的战场。
第一次杀人时那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如潮水般再次涌来，将她淹没。
她清晰地记得，她闭眼将刀刺入敌人的身体时，那喷溅在脸上的鲜血是温热的，黏稠的。她惊骇地睁开双眼，看见自己手中的刀生生刺穿了敌人的胸膛。那溅洒在脸上的鲜血，滚烫得像是要灼烧它流过的每一寸肌肤。
她满眼惊恐地放开手中的刀，慌乱往后退去，却被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脚绊倒，跌坐在地，手掌正好一把撑在那具绊倒她的尸体上，一具透过掌心传来余温的，还未彻底凉透的尸体。
一股热血再次喷溅在她的颈侧，她惊惶地转头看去，痛苦到扭曲的神情定格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同帐的将士被敌人活活斩杀在她眼前。
刀剑的砍杀声和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同袍的血与敌人的血融在一起，混合着汗水黏糊糊地沾在她的脸颊上。
血！血！遍地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娇生贵养的公主哪里见过战场上如此血腥的场面，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在益都城的锦衣玉食与和平安宁，是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这样换来的。
“发什么愣！”马背上那剑眉星目的少年，一剑解决了趁机偷袭李瑾华的敌人，朝李瑾华怒斥道：“想死在这里吗？！”
李瑾华惊惶无主地望向那张熟悉的面容，顾南钰那清俊的眉宇间还留着几分青涩。
身旁的同袍被敌人一个个砍杀，尸山血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血迹斑斑，分外刺眼。
李瑾华倏然起身，目光定定地看向自己那把还插在敌人尸体上的刀，她深吸一气，伸手握住刀柄用力将刀拔出，迎击上了敌人还在滴血的长剑。
空气中弥漫着无处不在的血腥味，那温热粘稠的血液竟不知何时渗透了衣物，湿哒哒地黏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上，像是要拼命地融进身体里一般。这种不适感让她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李瑾华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只想立马逃离这里。
她拖着疲惫在这迷雾中兜兜转转，却怎么逃也逃不掉，最终还是回到了原来地方。浓雾静谧缭绕，李瑾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莫名的恐慌立刻涌满了心头。
“瑾儿。”一个柔和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
这声音……李瑾华立即环视四下，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喊着：“阿姐！”
一个端丽的白色身影从浓雾中盈盈走来，杏眸皓齿，淡雅脱俗，似是那早春枝头上盛开的白玉兰，清丽似雪。
“阿姐，真的是你。”李瑾华有些难以置信，几步奔至李瑞华面前，眉眼间尽显欣喜之色。
“你看你，都长这么大了竟还如此顽劣，跑得满头是汗。”李瑞华言语上柔声苛责，手里却拿出锦帕轻轻替她拭去额上的细汗。
看着面前的倩丽女子，李瑾华渐渐红了眼眶，带着一丝哭腔道：“阿姐，我好想你。”
李瑞华细致地替李瑾华将凌乱的鬓发捋向耳后，素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那触感温润又真实。
李瑾华很想伸手去抱一抱李瑞华，可自己的一双手臂却重如千金般，不管自己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
周围的浓雾四起，她眼见着浓雾将李瑞华渐渐吞噬，消失在眼前，只能焦急地朝雾海中大喊：“阿姐……阿姐！”
忽而，是她戴着面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忽而她又回到了益都皇宫那个自小生长的殿宇里，浓雾缭绕变幻，一点一点将殿宇吞噬……
“怎么还没醒？”
迷迷糊糊中，李瑾华听见一个男子的说话声。
是谁？
她阖着的眼眸微微转动，努力分辨着说话那人的声音。
伤处传来的疼痛让模糊的意识渐渐苏醒，李瑾华猛然睁开双眼，帐内烛光明亮，入眼是熟悉的帐帷和被褥，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濡湿，温凉地贴在肌肤上。
李瑾华视线转向刚刚说话的那人身上，看见魏淳正站在桌前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碗。双臂早已被压到麻木没了知觉，李瑾华缓缓抬头，艰难地舒展了一下手臂。
魏淳听见动静，朝这边看了过来，“哟，醒了？”
“你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李瑾华问道。
“大半夜？”魏淳轻轻哼了一声，嘲道：“这会儿已经黎明了，大哥！”
“我不过刚眯了一会儿，就黎明了？”李瑾华有些意外。
魏淳端着手里的清粥，搅合着来到李瑾华床前，“知道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吗？早跟你说过你那伤口得赶紧处理，不然是会起高热的。”
李瑾华愣了一下，迟疑地问道：“我起高热了？”
“昨夜给你送晚饭的时候，怎么都叫不醒，”魏淳将手中的粥碗递给李瑾华，“孙军医说只要熬过昨夜，高热散去便没事了。”
李瑾华神色讷讷，伸手接过了粥碗。
“快到早食的时辰了，我还得回伙房当苦力，粥你自己趁热喝。”魏淳说完，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
李瑾华呆呆地点了点头，看着魏淳身影出了帐外，她才收回目光，凝视着手里的粥碗怔怔出神。
昨夜一幕幕虚幻又缥缈的碎影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