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
外面天色未亮,营中照明的火盆通宵达旦的燃烧着,衬得夜空中黑压压一片。李瑾华被罚为伙头兵的日子,转眼已过去了半月。
伙房里,李瑾华正如往常一般与魏淳一起摘菜,余光却瞥见伙房外的院子里有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正挥着斧子劈柴。
那人穿着军营里统一的黑色劲装,马尾高束,半挽的袖口下露出的小臂肌肉紧实,在一众火头军中有几分惹眼。
“那是何人,之前从未见过。”李瑾华一边摘着手里的红凤菜,一边朝外面看去。
魏淳朝那人扫了一眼,津津乐道的说了起来,“这人叫周言,听说是一直给军中送菜的王大爷远房外甥,前段时间过来投靠王大爷,帮着给咱们伙房送菜。只是这王大爷呢做的也是养家糊口的小本生意,你看这人个头那么大,饭量还不小,突然要多养一个人,时间一长,王大爷也直喊养不起,干脆就让他来伙房帮忙干点力气活,混口饭吃。”
李瑾华回过头看向魏淳,一脸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魏淳抬了抬下颌,示意李瑾华看向不远处正在一一叮嘱查看菜食的老刘头,“老刘头说的啊。”
魏淳接着道:“我也是早上过来才发现的,估计是凌晨送菜的时候来的吧。”
李瑾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哎,”魏淳目光落在周言身上,偏头凑近李瑾华神神秘秘的说:“你别看他个头大,人还挺内向的,我之前跟他说话他都腼腆得不行,跟个哑巴一样,只知道埋头干活。”
李瑾华一边听着,一边好奇的远远打量着周言。
魏淳不禁感叹道:“这人虽傻了点吧,好在勤劳,干活倒是挺利索,到哪儿都不至于饿着。”
这时,正被魏淳和李瑾华偷偷谈论的周言似是有所察觉,冷不丁地扭头朝这边看来,目光中尽显锐利。
李瑾华与魏淳猝不及防地被周言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立即慌乱地移开了目光,闭口不言,两人尴尬地拿着同一根红凤菜装模作样的摘着。
伙房的事情虽然繁杂,但老刘头似乎很了解李瑾华和魏淳的厨艺水平,为了军中将士们的人身安全,给两人安排的日常就是帮忙摘菜摘菜摘菜……
根本摘不完。
伙房门前放着几口大大的储水缸,午后,忙完的李瑾华倚在伙房的门框上,望着门外发呆,周言仍在院子里认真地劈柴。
魏淳从外面走来,顺势倚在了另一旁,问道:“这次回来怎么没见你的配刀?”
李瑾华默了一会儿,眼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感伤,“被裴方斩断了。”
魏淳惋惜地说:“这刀跟了你三年,也算是缘分到头了。”
“嗐,多大个事啊,改天淳哥给你寻个更加称手的。”魏淳宽慰着,转而一本正经道:“但眼下有个事非常要紧。”
“何事?”
魏淳道:“刚刚南钰那边来人让送份饭食过去,估计又是忙到忘记吃饭了。老刘头他们刚回去补觉,不便打扰,你去做一份?”
“我不会。”李瑾华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魏淳感到很是诧异,“这位同袍,请你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你现在是伙头兵。”
李瑾华愣了愣,眉眼间充满了不可思议,忙反驳道:“我是伙头兵,不代表我就一定会做饭啊。”
提刀上阵可以,但做饭这事,自小衣来伸手的李瑾华还真不会。她上下打量了魏淳一眼,“你不也是伙头兵吗,你怎么不去?”
魏淳没底气地说:“但凡我会,也不至于让你去做啊。”
周言劈完了柴,来到门前的水缸里打水净手,李瑾华和魏淳相视一眼,同时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周言身上。
魏淳悠悠地走上前去,看着正在净手的周言,试探地问道:“哎,你……会做饭吗?”
周言抬头看向魏淳,又扫了一眼靠在门框上的李瑾华,默默朝魏淳摇了摇头。
魏淳退而求其次,“那煮个面条总会吧?”
周言还是摇摇头。
魏淳的一脸期待转眼变成了失落,周言净完手,默声离开了。
李瑾华看着周言离去的背影,想了想,道:“要不我试试?”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魏淳扬起的眉毛似乎都充满着不信,“我还是去把老刘头叫来吧。”
李瑾华瞬时信心十足道:“不用,不就煮个面条嘛。”
说着,李瑾华便径自去灶台前有模有样地忙了起来,魏淳一直围着灶台转悠地看着。
片刻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便起了锅,香气四溢。魏淳看着李瑾华将它装进了食盒中,笑赞道:“可以啊小武。”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何况是我这等天资聪慧之人亲自出手,”李瑾华将手中的食盒往魏淳面前一送,道:“面条是我煮的,送总该你送过去吧。”
一想到顾南钰这几日肯定还没消气,李瑾华和魏淳都不想往他跟前凑,二人将对方的这点小心思看得心知肚明。
魏淳当即表示拒绝:“我不去。”
“哎哟~”李瑾华立即捂着腹部痛吟起来,朝魏淳连连摆手,“我这突然腹疼,去不了,去不了。”
又来这套?
魏淳瞪大了眼睛。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李瑾华便眼疾手快地将食盒往他手中一塞,拔腿跑开了,“魏兄,我腹疼,先走为上。”
魏淳绝望的声音在李瑾华身后拖得很长,“你我兄弟缘尽于此~”
帅帐内,顾南钰尝了一口面,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五味陈杂,熟中夹生。
他握筷的手顿住,微微蹙眉看向站在一旁的魏淳,疑道:“这面谁煮的?”
“小武煮的,”魏淳愣了愣,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他这是对我有何不满吗?”
魏淳上前一看,好家伙,面条截断处还能瞧见白色的夹生。心中暗道,这小子这是存心要害我啊,怪不得他自己坚决不送过来。
魏淳轻咳了一声,胡诌八扯道:“小武说,他去伙房这些时日经过深刻反思,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亲自给你煮了碗面条表示感谢。”
顾南钰面色平静,看不出是喜是怒,“你确定这不是刻意报复?”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能……小武煮面条的功夫,确实也就这样了。”魏淳干笑了两声,心中直呼编不下去了。
沉沉的夜色中,星月稀疏,虫蚁低鸣。
帐内通铺上的其余人早已熟睡,鼾声四起。周言侧身而卧,摩挲着手里的精致锦盒,临行时李霖华的叮嘱仍在他的脑中盘桓——切记,此事关系瑾儿声名清誉,你此次前去暗中查寻,不得走漏半点消息。
近来朝中局势动荡,太子殿下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如若在军中明示自己为太子近侍的身份,有心之人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届时,指责太子殿下私自遣人笼络边境将领的奏折,便会堆满陛下的案头。
而长离军这边定会疑忌太子殿下突然遣人来此,是否别有目的,从而处处防范着自己。
依太子殿下之言,四公主就在这长离军中,能在军中隐藏女子身份不被发现,本事属实不小。自己来此数日,竟也没查到半点线索。
同四公主年纪相仿,且生活习惯异于常人的,无非也就那几人……
周言眸光一动,将手中的锦盒收好,悄然起身出了帐外。
李瑾华忙完回来回到帐内,一掀帘,便看见魏淳坐在案几前百无聊赖地等着。
魏淳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李瑾华问道,余光瞥见一旁的案几上有一柄模样崭新的刀,刀鞘用檀木打造,素面无纹,看起来简洁大气,李瑾华整个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把刀勾了过去,“这是?”
魏淳双手抱臂,悠然地看着李瑾华,笑道:“给你的。”
“给我的?”李瑾华讶异的神色中带着几分喜悦。
魏淳这个资深描饼大师,前两日声称要重新给自己寻把称手的武器,李瑾华也只是过耳便罢,并未当回事儿。不成想这次的饼,竟这么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眼前,心中对魏淳的义气值瞬时狂增一万点。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在手中掂了一下,缓缓拔刀出鞘,眼睛瞬时亮了起来,像看一件稀世珍宝般细细欣赏着。
刀身三尺有二,刃直且窄,通体莹白透亮,散发着清冷的寒芒。李瑾华一眼便喜欢至极,忍不住当即挥试了几下。
之前被裴方斩断的那把是军中将士寻常的配刀,宽且厚重。李瑾华看着手里的刀,脸上溢满了喜悦,不禁赞道:“比之前那把还要轻快称手。”
魏淳笑看着李瑾华,面上有着明显的得意,“这可是上乘玄铁,特意让军中上好的军匠精锻成了这刀,削铁如泥。”
李瑾华随即冷静了几分,疑问道:“这么好的刀,真舍得给我?”
魏淳没有片刻犹豫,笑道:“当然了。”
“绝不反悔?”
魏淳:“不反悔。”
李瑾华这才放下心来,整个人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一脸诚意道:“多谢魏兄!”
“这要谢——”魏淳顿了一下,继续道:“当然要谢我了。”
李瑾华点了点头,沉浸在拥有新宠的喜悦中。
“如此莹白透亮……”她思索了一下,道:“不如就叫它寒霜吧。”
“好名字。”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都能看到李瑾华在午后忙完之余,兴致勃勃地在伙房的院落里练刀。
魏淳双手环臂,倚在伙房的门框边看着眼前两人,一个劈柴,一个练刀。
周言将晚上要用的柴火劈完后,来到水缸前打水净手,下意识地看了看正在练刀的李瑾华。
魏淳漫不经心地说:“你别看小武现在刀法练得花里胡哨的,初入军营那会儿,可比羊圈里养的那羊崽子还要瘦弱呢。”
周言只是看了一眼魏淳,并未说话,却也没有走开。
魏淳倒像是来了兴致,继续道:“小武那会儿,不论是基础体能还是弓马骑射,次次都是倒数。与军中其它兄弟比试较量也是屡占下风,时常被人嘲笑。”
“后来小武便执着于练刀,虽然底子极差,但胜在悟性高和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儿。都说勤能补拙,别人训练了一天累得倒头就睡,而他却还能拖着疲惫酸痛的身体在夜里多练些时辰。”
周言不动声色,静看着远处练刀的李瑾华,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淳还在继续:“有一阵儿啊,营中不少兄弟争相效仿,军中风气一下都激奋上进了许多。但多数也是新奇数日便坚持不下去了,只有小武,一直雷打不动地坚持着。”
入夜,帐内烛火明亮。
山水立屏后传来了“哗哗”的水声,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皮肤白净的男子正哼着轻快小调,仰起脖颈尽情地搓澡。
忽而闪过的劲风将帐内的烛火带得微微摇曳,轻快的小调声戛然而止,浴桶里的魏淳似是察觉有异,迅速裹好了衣衫,谨慎地走出立屏外。
帐内一切如常,并无异常,这种神神叨叨的状况近来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魏淳锁着眉开始自我怀疑。
“难道又是错觉?”
第二日午饭的时候,李瑾华与魏淳同周言坐在一起。
按魏淳的说法就是,周言此人少言寡语不擅交流,长此以往容易被人孤立,形成心结缺陷,所以每每吃饭时魏淳总会拉着李瑾华同周言坐在一起。
李瑾华素来随意,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心中隐隐觉得,周言此人并非是大家所看到的这般简单。
“小武,”魏淳目光呆滞,望着眼前香味飘散的饭菜提不起一点食欲,精神不振道:“今晚一起洗澡吧。”
“噗!”李瑾华一口饭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瞪大眼睛诧异地看向魏淳,“你最近都无端生出些什么癖好?”
魏淳似是才回了神,辩解道:“我近几日……夜里老觉得有人跟踪,但回头却发现根本没人。”
李瑾华倒是不以为意,擦了擦嘴道:“是最近伙房太累,以致你出现幻觉了?”
魏淳摇了摇头,一想起昨晚,心中便不由地生出恐慌感来,“更为过分的是,我昨夜沐浴的时候,也总感觉有人在偷看。”
“你说……不会是军中有人贪图我这绝世姿色吧?”
此言一出,一直默默在旁边吃饭的周言突然被呛得连连咳嗽,李瑾华与魏淳一起向他看去。
“没事吧?”李瑾华偏头询问。
连着咳嗽了好几下,周言才终于止住,整个人耳根连带着脖颈都已红透。
“没事。”周言被呛到声音发哑,抬眼看向魏淳时,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忙低下头,掩嘴微微余咳着。
李瑾华叮嘱道:“慢点吃,别着急。”
周言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李瑾华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对魏淳道:“树都知道要皮,偏偏有些人呢是不要脸的,看来病得不轻,是该找孙军医好好给你瞧瞧了。”
只是拌嘴的两人都不曾注意到,一旁沉默不语的周言,那低垂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