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除夕夜。
入暮时分,益都城的街市上全都挑上了灯笼,爆竹烟花声,声声不断,一片繁华热闹之景。
鸿运客栈的房间里,烛火明亮,侍女香茹双手交叠于前,恭谨地候立在一道花鸟立屏前。立屏后的黄花梨衣架上搭着些女子衣物,一旁的浴桶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
李瑾华闭眼阖眸,静泡在浮满花瓣的浴桶里,任由热气缭绕着她白皙的面容,眉似新月,樱唇琼鼻。
“殿下,您沐浴好了吗?”
立屏外,传来香茹略微担忧的声音。
李瑾华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精致的杏眸深邃冷凝,望不见底。
她从水里缓缓抬起右手,手背上除了隐隐浮现的青筋,看不出半点其它痕迹。
香茹的声音再次传来,“殿下,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前候着了,奴婢怕晚了会误了除夕宴的时辰。”
“知道了。”李瑾华声音淡淡。
立屏后随即传来了一阵“哗哗”的水声。
片刻,一袭水蓝衣衫的李瑾华便从立屏后走了出来,身形瘦弱,乌黑的秀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远远看去,倒像是常年被泡在药罐中一般,透着一丝柔弱的病态。
李瑾华身形确实消瘦了许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与现在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毫不沾边。
她来到梳妆台前坐下,香茹随着上前,拿起木梳替她梳起了秀发。
铜镜中的面容肤色白皙,因刚刚沐浴过,才稍稍有了些红润的气色,而那双精致的杏眸中,却透着几分清冷的淡漠。
香茹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殿下,听说皇后娘娘近年来身子不好,移居幽兰宫深居简出,昨日您进宫不曾见着,想必待会儿定能在宴上见着了。”
李瑾华眼眸微垂,嘴角勾起了一抹讥嘲的笑意,转瞬即逝。
深居简出?
在她的记忆里,幽兰宫里只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萧条之景,可不是什么将养的好地方。
对外宣称因太子故去,悲切过度而移居幽兰宫深养的母后,在那深宫之中到底是养病还是幽禁,又有几人真正清楚。
如今东宫悬置,而故去的先太子,也成渐渐为了南离人人避而不谈的大忌。
见李瑾华没有说话,香茹似是意识到了不对,连忙转了话头。
“奴婢方才听客栈里的人说,昨日镇守西境的顾将军也回益都城了,城门前好些人都看见了,很是热闹。”
李瑾华垂眸不动声色,只有放在膝头的指尖轻轻一颤,微不可察。
香茹继续道:“听闻这位顾将军容姿俊秀,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屡次带军击退西昭敌军,都快与镇北的何将军有得一比了。”
“最重要的是,这位顾将军还尚未娶妻呢。”
李瑾华依旧沉默着,一言未发。
香茹熟练地为李瑾华梳好发髻,最后戴上了一只简洁的发簪,往铜镜中左右瞧了瞧,轻声问道:“殿下,今夜还是不上妆吗?”
先前红润的气色已经渐渐冷却下来,李瑾华抬眼看着铜镜里略显苍白的面容,凝视了片刻,淡淡道:“不上。”
今夜无月,却是四下明亮,一片烟火之气,平日空旷寂静的皇宫里也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明政殿内烛火通亮,李瑾华到殿前时,殿内已经聚集了数十人,一众嫔妃们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闲聊着,一片热闹祥和。
殿前的内侍宫女们正端着盛满佳肴的玉盏和酒壶鱼贯而入,为今夜的除夕宴斟酒布菜。
益都的冬天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雪了,殿外的冷风刮得李瑾华脸颊生疼。
香茹赶紧扶着李瑾华跨进了殿内,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打量着李瑾华,有的甚至在认出李瑾华后,不动声色地相互打着眼色。
李瑾华淡淡地朝殿内扫了一眼,嫔妃们个个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大都是些熟悉的面容。
即便在深冬里,李瑾华身上所穿的衣衫也比其它人要薄上些许。未施粉黛的脸上明显比旁人多出了几分病容。
一进殿内,李瑾华便察觉到殿内的温度比殿外暖了许多。余光瞥见殿内的各个角落里放足了炭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
她收回目光,用锦帕掩嘴轻轻咳了一下,神色如常地继续朝殿内走去。
“皇姐。”人群里突然传来一个少女娇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
接着,便见一名披着藕粉狐裘的少女朝李瑾华盈盈走来,她粉妆玉琢,姣丽矜贵,眉眼间隐隐有几分郑贵妃的影子。
“皇姐你终于回来了,”李琦华上前一把握住李瑾华泛凉的手,笑着说:“昨日便听宫里的人说皇姐回宫了,但我闻讯赶来时,他们却说皇姐已经出宫去了。”
李瑾华愣了一下,极不自然地将手抽了回来,轻声解释道:“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先住在宫外将养,以免将病气过给父皇和你们。”
李琦华似乎半点没有察觉到李瑾华的不适,又殷切地将她的手握住,柔声说:“宫里这么多御医呢,怕什么。”
李瑾华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皇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李琦华这才注意到李瑾华的手格外冰凉。
李瑾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浅浅一笑道:“自从生病之后,一到冬天就是这样,久了便也不奇怪了。”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瑾华身上。
一名身着石青锦袍的少年慢慢从人群中走来,眼中带着几分讶异,朝着李瑾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皇姐。”
李瑾华打量了他一眼,在他的眉眼间看到了他幼时的影子,“霄华,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男子欣喜的笑了笑,似乎是在高兴李瑾华认出了自己。
可李瑾华早就察觉到,从自己进门开始,人群的背后便有一双眼睛一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自己。
李霆华默声站在人群后,将一切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底。
几位妃嫔正在迟疑着要不要上前去和李瑾华说话,刘吉的声音便在殿外传来。
“陛下驾到!”
随即,一众人群朝两侧分散开来,为德宣帝让开了一条道,李瑾华也随着站到了一侧,同众人一起朝德宣帝敛衽行礼。
德宣帝走进殿内,径直走到阶上摆满佳肴的案几前,端坐了下来。
阶下两侧摆满了一张张案几,殿内众人也纷纷寻着位置坐了下来。
一众衣衫华丽的人影里,李瑾华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右侧为首的案几前,李琦华则乖乖地坐在她下首的位置。
李霆华坐在对面,他的下首则是七皇子李霄华,一众妃嫔按位份依次而座。
宫里的孩子向来都不太好养,在母亲肚子里时便能经历个三灾五难。即便生下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便能带走小命,也有的在御花园里喂个鱼都能掉进鱼池里淹死。
如今李瑞华和亲在外,先太子李霖华故去。德宣帝膝下便只剩下李霆华和李霄华两位皇子,还有李瑾华与李琦华两位没出嫁的公主。
不出李瑾华所料,今日的除夕宴上,并无齐皇后。
而德宣帝左下首的案几前,郑贵妃的位置上竟也是空的。
德宣帝朝那空位置看了一眼,向殿内扫视了一圈,指了指空着的位置,问道:“郑贵妃怎么还没到?”
“臣妾来迟了,望陛下恕罪。”一个娇媚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随即,一袭梅红衣衫的郑贵妃便盈盈走进了殿内。
待入座后,郑贵妃才面带笑意朝李瑾华打量了一会儿。
李瑾华眼眸微垂,长睫掩盖下瞧不见眼里的神色。
众人齐齐举杯,恭贺德宣帝,“欢送旧年,共迎新岁。”
德宣帝放下酒杯,笑着扫了一眼殿内众人,扬声道:“今日是除夕家宴,你们随意些就好,不用管朕。”
随后,德宣帝的目光便落在了李瑾华的身上,缓声道:“瑾华在阳安养病多年,如今病愈回来,还是要细心将养才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到太医院去取便是。”
李瑾华面向德宣帝,微微颔首谢过。
郑贵妃趁势道:“陛下说得是,四公主病了这么些年,病情终于好转,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李瑾华身上,李瑾华只是微微垂眸,默不作声地接受着众人投来的目光。
郑贵妃想了想,又道:“四公主何不回宫里住呢?客栈的吃穿用度哪里比得上宫里齐全。”
李瑾华抿唇微微一笑,低调又不失礼貌道:“宫里各位娘娘身体贵重,瑾华的病还未大好,还是住在客栈的好。瑾华在城西购了所宅子,昨日父皇已经命工部的人在抓紧修缮了,想来年后便能搬过去。”
“这城里的大夫,医术又如何能比得上宫中的御医呢,”郑贵妃转而看向德宣帝,笑意温柔道:“陛下,方才本臣妾在来时的路上正巧碰见在宫中当值的刘御医,不如就让刘御医给四公主瞧瞧,这病情到底恢复得如何了。”
李瑾华眼眸微垂,沉默地听着郑贵妃一言一行,一语未发。
德宣帝容色淡淡,道:“除夕宴,一家人就好好吃顿饭,看病什么的就过几日再说吧。”
郑贵妃倒是不依不饶,继续道:“也怪臣妾关心则乱,一听闻四公主回来了,在路上碰到刘御医时就把他给召来了,现在人就在殿外等着呢。”
德宣帝这才抬眼往殿门外看了看,确实看见刘御医提着个药箱候在殿外。
殿内众人都默不作声,意味深长地观察着德宣帝的神色。
郑贵妃又道:“这大年节的也不好叫人白白等这么久,况且把个脉也就片刻功夫,看完后,刘御医也得回去用膳呢。”
李瑾华从殿外收回目光,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
七年前,自己出事开始养病的源头,本就是郑贵妃示意高远所为,郑贵妃心中又怎会不知自己病情的真假。
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路过正巧碰见刘御医,只怕是早已计划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自己装病之实,揭穿母后诓瞒圣听之罪。
香茹心中一紧,不免惊慌地看向李瑾华。
德宣帝迟疑了一下,点头应道:“也罢,既然来都来了,那便让他进来替瑾华瞧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