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线机
省城医院听上去不得了,实际上就在招待所隔两条街的位置,旁边就是卖中药的老字号铺子。
比起龙岗卫生院的两层砖瓦楼,省医院的规模还是要高级不少,规整的两栋四方拐角楼,一栋三层高,一栋四层高,听说是省里做示范时建的水泥砖混楼,连苏联人都有参与。
从招待所走到省医院的路上,黎今颖四处张望的目光就没停下来过。
这里不像边远小镇路边还有农田,虽然赶不上现代化都市,但相对规整的街道明显要更有城市气息。
“行,那咱们就在这儿分开?老聂,你一个人能行不?要不老婆你去帮帮他们?我带女儿去儿科。”
走到省医院门口,黎志兴转头对跟在后面的一家人如此说道。
他今天的热心肠一部分源于两家人做了几年邻居交情本身不错,另一部分嘛,则是黎家欠了隔壁太多人情。
先是胡婉笙每天照顾黎今颖,一分钱不收,连粮票都得硬塞过去才勉强接过。
紧接着黎今颖又把聂浚北给撞摔,昨夜他们夫妻去慰问,聂涛又反复推脱,连跌打损伤的钱都没塞进他们一家荷包里。
此时,“闯祸精”黎今颖还未意识到她这一对便宜父母正在为什么而头疼,还自顾自地研究着省医院的构造。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楚。
三层高的是门诊大楼,四层高的是住院部。
科室划分很简陋,一层是外科,一层是妇幼,剩下的就全塞到一起,但这已经比龙岗卫生院的混住病房好上太多。
研究清楚后,黎今颖皱着的眉头却迟迟未能松开,她知道胡婉笙这个情况,得去呼吸科门诊,可是看现在的状况,能拍个片也算是不错了。
“走吧,今颖,爸爸妈妈带你先去找医生检查检查,咱们一会儿再和婉笙阿姨他们碰头。”
黎今颖回过神,肖蓉已经牵着她往三层水泥楼走去了,不远处,黎志兴和聂涛交代了什么,小跑着跟上来。
黎志兴追上母女俩后,小喘着气向肖蓉解释:“他们也是要拍片嘛,我给老聂指了指在一楼,咱们一会儿可能还能碰上呢。”
肖蓉叹了口气,语气并不乐观。
“唉,也不知道婉笙这个情况……”
黎志兴低头看了一眼一步一个脚印的女儿,担心刺激到孩子,比着口型说了句:“难!”
*
看病的过程,黎今颖就要熟悉许多了。
和卫生院里王医生那套差不多。
询问、测体温、听肺音。
然后,黎今颖面前这位有着三十余年接诊经验的内科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听着没问题啊,很正常。”
肖蓉先是松了口气,还没完全放松下来,就又拍了拍黎志兴的肩膀,执意让他来说,还解释了一句:“我丈夫也是医疗工作者,他来和您说,我不懂。”
黎志兴听见女儿身体没有大毛病,兴奋得忘记了思考,经肖蓉提醒,才手忙脚乱掏出一个小本子:“医生,是这样的……”
他如此这般描述了一遍。
从孩子走丢挨打的皮外伤,再到连夜跑回家淋雨后的急性肺炎,事无巨细。
听完后,三十年经验老医生倒吸了一口气,紧锁着眉头,迟迟没有下结论。
等待宣判的过程中,肖蓉握住黎今颖的手又紧了几分力道,手心甚至开始出毛毛汗。
黎今颖也很紧张。
虽然她作为患者本人,并没有哪里不适,但她也有些担忧,会不会这具身体还有什么隐疾?万一真的有什么后遗症,等她又临床症状了,那估计也晚了,只能等死。
老医生原本正在诊断书上写什么东西,倏然间,他猛地抬头看向黎今颖。
吓得她一哆嗦。
“嗯……肺炎烧了那么久,拍个片检查一下确实也有必要,你带你女儿先去楼下排X线机的队吧,这位男同志留下。”
一家三口:?
原本就有些小紧张的黎今颖,一听这话,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
——坏了,不会真有啥问题吧?
可是光是查体问诊,也不可能这么快诊断出什么需要家属单独留下的大病啊……
怀揣着疑惑,黎今颖被肖蓉带着离开了诊室。
等她走到一楼的放射科门口时,她抬头想要和肖蓉说话时,才发现母亲已经哭得红了眼。
肖蓉长相偏向于温婉的大长今系,如今鼻头和眼角泛着淡红色,竟有些我见犹怜的气质。
黎今颖看不得美女落泪。
“妈妈?”,她只能试探性地拽了拽肖蓉,聊胜于无地安慰了一通,“……我不疼,我没事。”
哪知道,她一安慰,肖蓉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就在黎今颖发愁的时候,迎面果然撞上了隔壁一家人。
聂涛见到母女俩这幅凄苦哀恸的模样,连忙扶着胡婉笙走过来,关切地问:“哎哟,肖老师,这是怎么了?黎书记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带着今颖。”
肖蓉抽了下鼻子,指了指楼上:“医生还有话要单独和他说,我……我先带孩子来拍片子。”
聂涛一听,也跟着沉默了。
胡婉笙病得这么厉害,医生都没让他这个家属单独留下来交代事项,黎家的闺女恐怕是凶多吉少。
“……”
几个成年人都是一脸沉默,与放射科门口吵闹的人群对比相当明显。
黎今颖见状,更加不安了。
她就是没病也要被这个阵仗吓出点病来。
她只能低着头,一脸惨白地盯着医院的水泥地板发呆,尽量不让这些事情影响她接下来检查的心情。
这时,聂浚北从聂涛背后窜出来,忽然递给她一团粉白相间的东西。
黎今颖下意识接过。
定睛一看,是一颗闪着贝壳光芒的糖果。
她再次抬头,正对上聂浚北那张傲娇的小脸:“……可以吃的。”
黎今颖无语。
废话,她当然知道是可以吃的。
“谢谢”,她奶声奶气地道了谢,把那颗看上去就不太容易搞到手的糖果揣进兜里。
排了大概二十分钟不到,这台珍稀X线机就轮到了黎今颖。
肖蓉牵着她走进放射科,帮她摆好姿势。
虽然与现代的高清影像没法比,但基本的动作还是一致的,脱外套、贴扫描板、抓扶手。
一阵轰隆声响起。
几秒钟过去,门口的护士大声喊道:“可以啦!家属把片子去旁边排队领一下片子,下一位!”
黎今颖穿好外套和毛线衣,走出机器室时,肖蓉已经领到了拍片,牵着她与隔壁一家匆匆告别后,母女俩就又往楼上走。
上楼时,黎今颖回头看了一眼。
她这才注意到,比起大厅其他位置乌泱泱的人群,选择X光机的病友并不多。
否则,以省医院恐怖的人流量,她今天起码得排个俩小时才能进得去机器室。
琢磨了半天,黎今颖才恍然大悟。
一是太贵了,拍一次顶家里青壮年小半个月的工资,真没点儿积蓄是拍不起的。
二是机器诊断对于大多数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还是太过新颖,加上有好事者煽风点火,愿意信赖所谓科学技术的人就更少了。
黎今颖联想到自己未来即将踏上的路,在心底悠悠地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啊。
回到诊室门口,母女俩正好撞见黎志兴。
肖蓉远远地看见他,立马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走,见面就问:“医生怎么说?”
黎今颖也跟着一起抬头。
然而,与预想中的愁眉苦脸不同,黎志兴脸上找不到一丁点儿郁闷的情绪,甚至有些开心。
他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在余光瞥见女儿的一瞬间,收住了话茬,卖了个关子:“先把拍的片给医生看看吧,确认一下咱们心里才踏实。”
肖蓉没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也对,走吧,今颖,咱们再进去……”
折腾了一通后。
那位临到退休年纪从内科调到儿科的大夫看了看拍片,又瞧了瞧黎今颖,重重地舒了口气,似乎这个结果与他设想的一模一样。
“孩子没事儿,就按我刚才给你丈夫交代的做就行,身体素质挺不错的,恢复得很好。”
肖蓉听见宣判,心里那块压了三四个月的石头总算清脆地落了地,喜极而泣,连忙抓着老医生的手感谢:“谢谢医生!谢谢你!”
老医生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耗费了一会儿时间才把这一家子给赶出门去。
他看着小女孩的背影,感慨道:年纪轻轻的,鬼点子还挺多……
就做一回好人,遂了你的愿吧。
此时此刻,黎今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老医生当作“小心机”定义。
她很懵,也很好奇,老医生到底说啥了?
等到回了招待所,她迷迷糊糊地吃了东西睡过去后,恍惚间,才听到黎志兴压顶音量的话语。
“医生说今颖聪明着呢……”
肖蓉脸上一惊,碍着黎今颖在,也跟着压低声音,比了个口型:“真的?”
黎志兴看见女儿熟睡过去的模样,小声回复:“真的!片子也看了,听诊器也听了,身体没毛病,伤口也长得很好……医生说,他观察了很久,咱们女儿眼睛转的灵得很,猜测是之前苦日子过多了,心里埋怨咱呢……”
肖蓉一听,愣了许久。
她经这么一点拨,想起女儿回来后的种种,顿时明白了那些别扭的感觉。
原来是装的。
也还好是装的。
隔了半晌,她才梗出一句:“……那之后咱们怎么弄?”
黎志兴简单干脆给出答案:“我们加倍对她好就成!宠着呗!宠到天上去!”
他情绪激动,差点没控制住声音。
黎今颖被惊到,迷糊地翻了个身。
肖蓉两口子看了一眼她毫无戒备的睡颜,心中更加默契地坚定了疗法。
只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