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祝瑾安猛地睁开眼睛,心脏一下一下擂鼓似的砸着胸腔。还没等瑾安完全清醒过来,下一秒,她的脑袋就在颠簸中磕到了窗框上。
好疼!
祝瑾安捂着被磕到的地方,还有些晃神。难道是又做了一个噩梦?
不对!
头发不对,衣服不对,车也不对!
此时的自己还梳着双丫髻,穿着洗到发白的粗布衣,坐着带着暖炉的马车。
祝瑾安忙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腕和胳膊上皆无血迹。
车窗敞着,她看向外面。沈怀铮身穿红紵丝纱罗衣,单手拉着缰绳,骑着匹白马跟在一旁。
祝瑾安提着的心立刻放下了。
他没穿朝服,装束也和送亲时不同。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一定是沈怀铮解决了那些人,追上自己,为了方便跑路,还进行了乔装打扮。
祝瑾安好生激动,直接探出头去:“沈怀铮!咱们跑出来啦?!”
沈怀铮侧过头看向她,灿若星辰的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情却绝不是看一个熟人的。
不仅如此,周围也突然静了下来,诡异的气氛保持了几秒后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还有个声音是从车夫的位置传来,那人大笑着:“哈哈哈,沈同知,被小娘子直呼姓名的感觉如何?”
祝瑾安涨红了脸,早已带着满脑袋疑问缩回车内,沈怀铮回了什么她也没听清。
同知?沈怀铮应是将军才对,他们断不可能叫错……莫非……
自己还阳了?
直到一行人行至城中,找了个客舍落脚,下了马车,她和沈怀铮还有车夫坐在一桌,等待店小二上菜时,祝瑾安还在恍惚。
她已经从众人的谈话中知道了此行正是回京认亲。自己不是还阳,而是重新活了一次,没想到这种玄之又玄的事,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
瑾安在心中感谢了一遍自己知道名字的各路神仙,继而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当年并不是沈怀铮来接她的呀,而且此时的沈怀铮,怎么看都比那时候年长了些。
也罢,个中原因深究无用。
上辈子死的太早,这一次她只想好好活下去,并且要好好报答眼前这个郎君。至于永福的所作所为,她倒也可以理解。
既然她不是真的长公主,也就没什么认亲的必要了,但沈怀铮还要交差,她也不能现在就走。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最差也可以等永福入宫时她再自请离开。
祝瑾安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坐在一边的沈怀铮,这个年纪的沈怀铮她是不曾见过的。他就像灰突突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瑾安发现有好几桌的客人都在偷偷看他。
一些远去的记忆在祝瑾安脑中清晰起来——
那时候她还住在沈家,沈怀铮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些好吃的好玩的给她。
在沈怀铮口中,那些东西不是凑的零头,就是顺手捎回来的,还一脸嫌弃地丢给她,没一次是好好放到瑾安手里的。
后来端王变成了皇帝,登基后却迟迟不派人来接她时,沈怀铮还说过:“若是他们不认你了,你就在我家……当个女使吧。什么活也不用做,反正多养你一个也不是问题。”
——那段日子真是比在皇宫都自在。
“菜齐喽!”
祝瑾安被店小二的声音拉回思绪,就见沈怀铮皱着眉,旁边那车夫在“嗤嗤”地憋着笑。
难不成自己盯着他看被发现了,祝瑾安好不尴尬,正愁没地缝钻呢,那小二却还站着不走,大声问道:“姑娘脸怎么这么红?咱们店出了门右走,后面那条街就有个药铺。”
“药就不用了,再给我们添几道小菜!”憋笑的车夫实在忍不住了,他把碎银塞给小二,“多的赏你了,快去!”
沈怀铮看了他一眼:“马桂。”
“咳咳咳。”马桂立刻收了笑,“那啥,长公……姑娘,多吃点,这道菜是他家招牌,好吃,好吃,哈哈哈。”
哪里还用他说,祝瑾安早就闷着头往嘴里塞饭了。
众人吃完饭便各自回房歇息了,祝瑾安怕黑,再加上突然捡回一条命,又遇上一个“新鲜”的沈怀铮这事,心里一团乱麻,到现在也没睡着。
一慢两快的梆子声落下,更夫的声音遥遥传来:“平安无事——”
已经三更了。
这天气盖着被子都觉得湿冷,瑾安没带几件衣服,加上本身体寒,便和衣而卧,此时倒方便了她下床剪剪烛芯。
正剪着,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剪到自己手指。若搁在平时,那蜡烛芯子斜了,她定是要剪平的,此刻也无暇顾及了。
瑾安握着剪刀,眼看一个高大的人影先是离了自己门口,没多会儿又走回来,站在自己门前不动了。
她壮着胆子,一手拿剪子,一手拉开门,若真有危险便直接捅下去——
“沈怀铮?!”
没等她问怎么了,外面的人就一个不稳栽进屋来。瑾安忙丢了剪子,眼疾手快撑住他。
沈怀铮的衣服都湿着,她这一扶,倒是攥了满手的水。两人踉跄着站起来,瑾安的脸不小心蹭过他的额头,她心跳加快,同时被这温度惊道:“怎么这般烫?”
瑾安连忙用脚把门带上,省得风吹进来沈怀铮再度着凉,又把他搀到床上:“你这身湿衣服……你自己换吧,我去叫那个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人来照看你。”
一时间没想起名字,但那人既然能和锦衣卫同知坐在一桌,言语行为还那么随意,想来并不是普通车夫那么简单,至少和沈怀铮的关系应该不错。
“别去找他。”沈怀铮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瑾安,“收好。”
“这是?”祝瑾安拿起来一看,心下一惊,差点儿就脱了手。永福的手钏为什么会在沈怀铮手里?
“物归原主。”
说完沈怀铮又指了指手钏,示意她仔细看看内侧。
这个莲纹金钏刻有四季花卉,但最上面一圈的内侧好像还刻着个什么东西?瑾安摸了摸,又凑到蜡烛旁微微眯起眼睛一瞧:“是……是个‘安’字?!”
瑾安的心提到嗓子眼儿,这字是期望佩戴的人一世平安,还是自己名中的那个安字?
“早年太后家中突逢变故,丢了个孩子,孩子戴着的金钏里面刻有名字……具体的,你可以自己回去问。”
沈怀铮的话在瑾安听来就像说书一样,但也无异于一道惊雷。
小时候的记忆,就像被一团雾笼罩着似的,瑾安能想起最早的,约莫也是六七岁时候的事了,她只记得自己和几个孩子住在一个铺着茅草的屋子里,一场大火之后,就被卖给了不同的人。印象里父母都是模糊的,更别说这个金钏了。
不过她的手臂上倒是有数道至今不见消退的疤痕。瑾安比量了一下,刚好吻合。
她因为这伤痕,被人转手卖了的时候没能卖出个高价,在临出手前,又被打了一顿泄愤。
而永福,竟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拿到了本属于自己的手钏,进宫冒认了皇亲,无耻地骗走了自己的亲人。她还傻傻的以为永福是真的长公主,还去理解永福为何要致她于死地,毕竟谁不希望得到的爱是独一无二的?
可事实竟是如此。瑾安只觉遍体生寒,甚至有些恶心。
这次她不会再让永福得逞了,瑾安正在脑内想着要让永福也尝一遍自己受过的苦,最好能让她永远都不出现在自己眼前,就见沈怀铮起身要走。
他没站稳,一下子压在她身上。两人一上一下地倒在床上,不过半臂的距离,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楚地感知到。
瑾安看着沈怀铮突然放大的俊脸,那些作恶的念头全被挤去了九霄云外。
她开始想沈怀铮。
沈怀铮完全不像那些糙汉子,他的睫毛长长的,鼻子很挺,嘴唇有些薄,这点似乎不太好。至于眼睛,瑾安实在没勇气和沈怀铮对视。
他们就这样愣在原处,气氛渐渐旖旎。
沈怀铮在祝瑾安身上,闻到了一种特别的清香。
说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他从没在别处闻见过,但他打斗时发作起来的头疼在此刻倒是得到了缓解。
眼前的姑娘有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挺翘的鼻子,和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唇……
这香味再加上这张脸,显得瑾安整个人毫无攻击性,软绵绵中又透着一丝清冽,像个吃惯了青草的小兔子。
沈怀铮定了定神,撑起身子,衣襟却又被祝瑾安手中的金钏勾开了。
春光乍泄。
非礼勿视。
凭着自己那丁点儿的学识与才华,竟能立刻蹦出这两个词来,不得不说是一种进步。瑾安一边感慨,一边慌张地解下“罪魁祸首”,突然发现沈怀铮的衣襟染上了红色。
“你受伤了!”她看着手指上沾着的血,“我,我先替你包扎,不对,还是先去找马桂。”
沈怀铮拽紧衣服遮挡住胸口,很是不解:“你怎么总想叫他过来?”
“我……”我没有干净的布给你包扎啊,再说我给你包扎也不太好吧?
沈怀铮转身向门口走去:“今夜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马桂。”
瑾安看着手上属于沈怀铮的血,一时有些晕眩,她僵着手指,伸不直也攥不住,全身都麻酥酥的。“总得找个大夫吧,不然你这伤口溃烂了怎么办?”
“我自己处理。”话刚落地,沈怀铮就跟着倒了下去。
她只好费力地把这身高七尺有余的大块头挪到床上。
逞什么强。
祝瑾安把被子给沈怀铮盖好,用没沾血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比起方才,似乎更烫了些。得赶快请大夫来看看了,若去叫马桂,解释起来又有些浪费时间,还是自己去吧。三更天,也没什么的,外面黑,自己走快点就好了。
打定主意,祝瑾安转身踏进夜色。她记得店小二说过,药铺离客舍不远。
街上空无一人,天地间似乎只剩她和头顶高悬的明月。周围实在静谧,即便是快步走着,也驱赶不了如影随形的恐惧。
祝瑾安撒腿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盘算着怎么把大夫请来。
若大夫说什么也不肯来,就找些趁手的工具,劫也要给他劫来!
瑾安正犹豫着怎么进去,便听到了脚步声。她冷汗直冒,立刻抄起药铺门口的药锄,这才敢看向身后。
竟是沈怀铮。
“以后不可在夜间独自行走,很危险。”
祝瑾安气呼呼地指着牌匾——【回春堂】。
沈怀铮原本生硬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改口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有金创药,上过就好了。”
瑾安听了这话,便打消了再劝他的念头。到了药铺门口都不进去,她也没办法了。
沈怀铮是上辈子为数不多让瑾安感到温暖的人,何况他最后还被自己牵连,生死未卜,瑾安一心想报答他,见不得他受一点伤,但此刻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
因为对现在的沈怀铮来说,自己就是个陌生人,而作为一个陌生人来讲,自己会不会有些多事了?
她纠结再三还是问了一句:“你上过药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多谢。”
这便是要帮忙了。瑾安由阴转晴,心想只要能帮到他就好。
回到客栈瑾安便去了厨房。因为今晚的事情要保密,小二又都休息去了,是以生火烧水这事也只能由她动手了。
祝瑾安花着脸进了屋子,把热水放下后就要走,沈怀铮拦下她,指了指自己的脸。
瑾安不明所以,沈怀铮便拿起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擦掉了瑾安脸上的灰。
瑾安脸一红:“你慢慢洗,洗好了叫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瑾安靠着门框歪头打瞌睡时,里面传出一记闷哼。瑾安一着急,直接推开了门。
“你怎么样!”
沈怀铮的衣服正穿到一半,一时间四目相对,脸颊绯红,祝瑾安不知是进是退,呆在原地看他。
虎体猿臂,彪腹狼腰,腰细膀宽,原来书中描写的“锦马超”就是沈怀铮这样吗?
沈怀铮被她如此直白地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不自然地咳了声,祝瑾安忙转过身,正欲出去,就听沈怀铮说:“不是说要帮我上药?”
祝瑾安便合上门,盯着地面走到沈怀铮身前,拿起桌子上的金疮药,倒在布上。
看了眼还在流血的伤口,她的手微微发抖,一些药粉飘到了地上。
“伤口还在渗血,药敷上去估计会很疼的,我会小心。”她像是说给自己听,复又深吸一口气,看向沈怀铮,“准备好了吗?”
烛火映照下,沈怀铮的眼睛亮闪闪的:“嗯。”
他看着瑾安微垂着头,睫毛轻颤,上面似乎还挂着泪,便开玩笑道:“受伤的是我,你怎的比我还紧张。这金疮药可是只剩半瓶了。”
祝瑾安抿着嘴唇,生怕再撒了药。
看着沈怀铮狰狞的伤口,她的心就像被油煎一样难受。重活一次,自己又给沈怀铮添麻烦了。
将麻布系了个死结后,祝瑾安站起身,快速地用手背一擦眼睛:“要不要休息几日?”
沈怀铮摇头,指着那手钏:“不能耽搁了,迟则生变。”
一个锦衣卫同知,竟因为找一个手钏而受伤,想也知道何其凶险了。
祝瑾安越想越后怕,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中的哽咽再也藏不住,“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我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沈怀铮觉得瑾安的话有些好笑,但不知为何,看着她眼睛红红的,心里又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是因为他完成了“让对方给自己上药”的任务?等会找“祂”,一问便知,眼下还是安慰下这姑娘吧:“受伤是常有的事,你不必挂心。”
此后数日,祝瑾安都装作无事发生,也不和沈怀铮多说话,完美扮演了一个陌生人该有的样子。
一行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抵达了京城。
过了大明门,便给瑾安换了顶软轿坐着。
两边不再有行人、店铺,取而代之的是宫墙、和鲜少有人经过的石板路。
一片肃杀、萧瑟。喘气声都没有,活像副棺材。
瑾安紧张到发凉的手不断变幻着交握在一起的姿势。虽说她早就知道回宫这一阶段和上辈子不同了,但真正踏进宫城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有多慌。
她看向走在一旁的沈怀铮。还好有他。
过了两道门,又换了轿。
此时视野才宽阔起来,目之所及,也由砖墙变成了飞檐斗拱。
每过一道门,祝瑾安就感受到多一分的不安与压抑。
回想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一切,也许冥冥中正有什么在改变。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前路未知,但只要有沈怀铮在,就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