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瑾安是惊醒的。
梦中的场景在醒来那一刹如潮水一般退去,她平复着心跳,眼里带着些空洞和迷茫。
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
太医!沈怀铮!
她赶忙坐起来,因为起得太快,头脑晕眩,眼前发黑,额头上的帕子也掉到了被子上。瑾安摸到潮湿的帕子,又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
还没等到大夫来,也不知道沈怀铮情况如何,自己怎么能睡过去呢。她满心自责和后悔,这次沈怀铮要是再出事,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对了,何明应该还没走吧,也许他会过去帮着照看一二。可那样一来,何明不就知道是受伤的人是沈怀铮了……
瑾安把帕子放到桌上,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就要出去。
一下床她就感觉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但她不能再歇着了,先去确认沈怀铮的状况要紧。
瑾安拖着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两条腿,歪歪扭扭地到了门口,刚抬起脚就被门槛绊了一下。好在一直在外面守着的何明及时捞住了她。
见瑾安焦急的神情,便知她要去做什么。何明压下心底的不快,一边说话一边把瑾安往屋里带:“他没什么大碍。夜里寒冷,又起风了,你明日再去看他也不迟。”
瑾安从何明的怀抱中直起身,让自己和何明保持一定的距离:“太医可来了?”
察觉到瑾安的动作,何明眸光微暗。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她这样做也没错,只能说两人的关系还不够亲近。
何明眉目舒展了些,公事公办地回瑾安:“来过了。要不要叫他的家人来把他接走?”
“多谢你了。”瑾安松了口气,太医瞧过之后的“无碍”才是真的“无碍”。但沈怀铮的家人……瑾安想到何良将军满心都是外头那小儿子的模样,还有沈怀铮口中整日里吃斋念佛的娘,算了,还是先不告诉他们了。
“等他醒了再说吧。”瑾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对何明道,“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到了?可惜现在府里的东西不够齐全,等彻底置办好了,一定留你一晚。”
瑾安说的是脸色不好,何明却有些“做贼心虚”。他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眼中闪过一瞬的慌张,他看向瑾安,后者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眼里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应该是真的担心自己。
但何明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瑾安都开始和自己拐弯抹角地说话了——这是一种戒备,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疏远了——虽然这话看似委婉实则还是直白。
何明神色如常,接过瑾安的话打趣她:“我若真留宿在长公主的府邸,别人怕是要说闲话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瑾安本想问何明,让朋友留宿又会传什么闲话,既认定了这个朋友还怕什么闲话吗?但又觉得问了多余。也许在大部分人的心里,和长公主沾上边,并不是什么值得传扬的好事吧。
很可能让那个人变成众人口中吃软饭的小白脸。
何明并不知道瑾安为什么突然沉默,但也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便道:“时候不早了,我再待下去就不妥了。不过还是得看你把药喝了,这样我才能放心地回去。”
瑾安应了一声,接着问了一句不是很相干的话:“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何明不假思索,立刻开口道:“这是自然。”
说完却又想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也有同样的疑问。瑾安若知道“何明”真正的身份之后,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份,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何明见瑾安点头,又问的详细了些,像是要给自己讨什么免死金牌似的,“即是说,不论我是什么身份,你都接受我这个朋友。”
瑾安见他如此重视,便也郑重地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只要你不是土匪强盗,杀人不眨眼的通缉犯。你便是我永远的朋友。”
她放心了许多,看来的确是自己多想了,何明方才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他没有因为自己是长公主便要绝交。
瑾安的眸子又亮了起来:“改日我去找你!还是去鹤鸣楼吗?”
“你想找我的话,随时都可以去鹤鸣楼二楼拐角靠窗的位置,那里会一直为你留着。”
说话间药被端上来了,何明看着瑾安喝完,从怀里拿出一包梅子递给她:“我就先回去了。”
他拦下想送自己出去的瑾安:“我进来的时候记着路呢,让她们好好照顾你吧,不用送我。”
走了没两步,想到瑾安定不会老实休息,说不定等自己走了便会去隔壁看那个男人,便折回去半是叮嘱地说:“他一个大男人,命硬得很,现在夜深了,你过去也没什么用。自己的身子最要紧。”
“嗯。我知道了。”瑾安站到门口目送他,等何明彻底离开了,瑾安倒是把他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咂摸出些味儿来。
毕竟那并不太像是何明平日里会说的话,所以经由他的嘴说出来,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一些。
——何明是觉得自己把一个男子留在宅院不妥,深夜去探望这一行为更是不妥。
他什么时候在意起这些了?
但不妥就不妥罢。她的“不妥”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瑾安再次系好披风,走向沈怀铮躺着的卧房。
门口打瞌睡的小侍卫见到瑾安一下子来了精神:“殿下!”
瑾安把食指放在唇边,要他小声些:“怎么在外头等着,大夫走了?”
“回殿下,大夫换完药便走了。小的是在外头等着煎药的人回来呢。”
侍卫轻轻把门推开,没等她进去,瑾安便闻到了一股和药味混在一起的血腥味。
卧房向瑾安敞开,时隔多年的记忆翻涌而至。她想起之前帮沈怀铮上药那次。她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定是大夫们换药时又把伤口撕裂了,伤上加伤又加伤,不然血腥气不会这样浓。
桌面收拾的齐整,只是铺在桌上的布颜色深了些。瑾安望向床边,那边的地上也有几处发暗。
瑾安的心好像被人用手攥住一般,又疼又闷。
她有些不满意现在所看到的。按她的意思,大夫应该留下来守着沈怀铮,万一他夜里突然出了什么岔子,大夫在旁边也能及时诊治,有个照应。但现在一个大夫都不见了,连侍卫都是守在门外的。
瑾安才不信小侍卫说的话,等什么药偏要去外头等?但此时也不想和他过多计较,只放缓了调子:“可能要多留你几日了,外头冷,以后都在屋里等着吧。”
小侍卫一听,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暂时留在我这里可是有什么难处?”
“没难处,没难处!小的就是皇爷派来保护殿下的。多谢殿下-体恤。”怕瑾安反悔,小侍卫立刻回她。
打从他进宫做了侍卫,就没在主人的屋子里待过,都是在外头风吹雨淋日晒的。小侍卫搓了搓冻僵的手,心里不断地感谢皇爷,把长公主府的差事派给他。长公主真是个绝好的人!
看着小侍卫满脸的喜悦,瑾安倒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把一个侍卫当成半个婢子来用,他不要觉得委屈才好。
“来的是哪位太医?”她并不是想对这位太医做什么,但瑾安觉得她还是有必要知道来的是谁,万一他乱传什么闲话出去……
小侍卫被问懵了:“太医?没见到哪个太医过来啊?”
没有太医来过?那何明怎么说太医已经看过了。
“没人穿官服来?”见小侍卫点头,瑾安道,“那许是你没见过吧,所以来了你也认不出。”
方才竟然忘了问何明。太医是他请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个。
但是……何明又是怎么请到太医的?这个念头并没有在瑾安脑中停留太久,她对此事并不在意。
两人走到床边,瑾安的目光落到沈怀铮身上,问小侍卫:“大夫是怎么说的?”
“没什么大事,说是按时换药服药就成,方子我给了厨房的人,已经在煎药了,算算时辰,估计马上就会送过来了。只是这郎君伤得不轻,两位大夫忙活了好一阵呢。”
瑾安看着沈怀铮毫无血色的面庞,有些干裂的双唇,鼻尖一酸。
“你先出去吧,找个人去宫里回话,就说我要在这里多住几日,其他的什么也别说出去。”
“那小的去回……”
“你留下。找个你信得过的去传话就成。”就在小侍卫要出去时,瑾安又叫住他,“还是你去吧,你人机灵,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入宫多久了?可熟悉今日和你同来的那几个侍卫?”
“回殿下,小的十五岁便入宫了,现年十八,和外头那几个人一直在一处当差,已有三年了,算是知根知底,特别熟悉!”
“好。你把马车也带回宫,还有你信不过的侍卫,一并带回去,这里不需要太多人。”
瑾安原本是想把他们都留下的,但人多口杂,这些人表面看着无一例外都是皇兄的耳目,但难保其中没有太后安插进来的人。
她想把沈怀铮留在这里养伤,也不知要用上几日,这件事,她不想让任何一方知晓。
幸而今日下了场大雨,在门外耽搁了许久也没见一个行人路过。不然长公主府一夜之间突然多出不少人来,还不是敲锣打鼓迁进府的,街坊四邻很容易乱嚼舌头。
还是先让他们觉得这里和之前一样,只有些打扫的仆从吧。
小侍卫出去了,院子里响起一阵短暂的交谈,之后便是侍卫们一起离开的脚步声。
瑾安彻底卸了力气,软倒在椅子上,背后已经泛起了一层薄汗。除了身体虚弱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其实是个纸老虎。
瑾安承认自己像个纸老虎,因为她连狐假虎威都称不上——狐狸至少还有个大“靠山”呢,她就是硬撑罢了。方才只是在短时间内应对一个小侍卫,都让她觉得费心费神,替自己捏一把汗。
“外强中干”,这词儿用来形容瑾安在皇宫的状态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起初她并不是这样的。瑾安觉得奴婢们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在宫里过得很是不容易。她又何尝不是呢,这种煎熬和辛苦她深有同感。
她不想别人看低了她,她也并不轻视任何人。所以她都是和颜悦色的,想和她们友好、平等地交往。
但延瑞“矫正”她很多次,而且大家都在告诉她,什么才是长公主该有的姿态。在皇宫里,善良似乎是最廉价最无用的东西,它只会让什么东西都敢欺负到她的头上。
在这宫里,任何人的好相与,大概是等同于软弱无能的。不强势,就会被欺负。只有在强势之下,偶尔“施舍”的善意才会被放大,接受的那一方才会受宠若惊,甚至为你死心塌地,能上刀山下火海。
种种原因叠加下来,瑾安很怕大家觉得她的言行举止配不上“长公主”这个身份。
她深知即便血缘上是什么皇亲国戚,没有宠爱的话依旧是不行的,在宫里过得甚至会不如得宠奴婢。现在和太后她们面和心不和,瑾安本就不足的底气又泄了大半,她只能费力去装出一副说一不二,“我可是长公主”的样子。
利益交换,别谈真情。
她始终学不会。
但她暂时脱离不开这个囚笼与身份,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她始终要学会。
瑾安很想长吁短叹一番,最后却也只是化为几次压抑的呼吸。她再度看向沈怀铮。
这个人似乎什么事情都能办到,而且做得很好。
他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如果沈怀铮知道自己内里的那些真实样子,他还会坚定地喜欢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