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
第二天,夏染按时上班。
从人潮汹涌的地铁站一出来,她就看到了从停车场出来的宁恩勤。
冬日晨光里,道边树光秃秃的树枝凛冽地伸向天空。众多穿着黑白灰的上班族一声不吭地四散走向各自的公司。
夏染注意到了宁恩勤,而他自然也注意到她。此时,绿灯亮了。
没有人说话。她走过斑马线,走在马路左侧,金黄的银杏树下。而宁恩勤则走在几条车道之外的马路右侧,同样灿烂的银杏树下。
冬风一吹,漫漫金叶随风飘落,在地上缱绻纠缠,滚动不止。
夏染并没有刻意往道路另一边看,却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的步速。直到公司大门口,宁恩勤才过马路。
“夏染!”大糕在不远处喊。
夏染便停下来等他,目光里宁恩勤经过她身侧。他声音轻柔,“早上好。”
“早。”夏染微笑起来,呼吸到空气中古龙水的香味。而他看了看远处的大糕,继续朝大门口走去。夏染则站在原地等待大糕。
……
一觉醒来,乔梅发现自己急得口腔溃疡了,一喝水就疼。她上班时也心神不宁,失手打翻了玻璃杯。
“梅姐今天怎么做事着急忙慌的?”
“我看哪,她是急着退休带孙子呢!谁不羡慕她家找了个好女婿,都说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办公室里上了年纪的同事多,大家纷纷笑起来,起哄要给夏家随份子。
乔梅却觉得脸上躁得慌,连笑容也不自然起来。她跟丈夫商量好了,先不戳夏染那个刺头儿,晚上要问问俞司哲具体情况。
结果她刚刚跟俞司哲在微信上联系好,就收到女儿的电话。
“我今晚回来跟你们讲讲分手的事。”夏染思考很久才打电话,“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这一次我不会发火,我把所有想法都坦诚公布,也请你们理智地表达意见。”
乔梅瞥了眼周围的同事,拿着手机走出办公室,“今天晚上我和你爸都加班,你明晚回来。”
“我迟点过来也没关系。”
“你爸昨晚气坏了,难受得很。我先劝劝他,你再回来。”乔梅说。
夏染沉默半晌,默然挂断电话。
听到电话那端的嘟嘟声,乔梅松了口气,甚至心底有一丝畅快。夏森学没有“气坏”,她这么说就是为了给夏染心里扎一根刺,让女儿好好反省。
而夏染则捏着手机,站在走廊上,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她没想到父亲的反应如此大。她的初衷并不包括让父母气坏身子。从心底腾起的内疚难受让她无法呼吸。
“吃饭了。”同事们走过来。
“你们去吧。”夏染勉强笑着,“我没胃口。”她转身匆匆向工位走去,以免泄露自己脆弱的情绪。
……
晚上,医院。
乔梅在麦玉春的病房坐了一会儿才出来。俞司哲收到未来丈母娘的眼神,也起身出去,“阿姨,我送你下楼。”
“好的。玉春你好好休息。”乔梅说着关门。
一出病房,乔梅就忍不住问俞司哲,“司哲,你跟夏染分手了?”
俞司哲歉意地苦笑,“她最近提了分开,我只好配合。”
“那你想分手吗?”
“我当然不想。”俞司哲有些自嘲。如今他是真心想好好待夏染。这跟他母亲的劝导无关,实在是他自己开窍了。
“我跟她爸商量过了,我们也不同意。”乔梅深深地叹气。
夏染等了四年,沉没成本太大,乔梅断断不希望取消婚约。一旦分手,还怎么找个条件这么好的女婿?而且两个人都要结婚了闹分手,传出去让长辈太丢脸了,出门都抬不起头。
“夏染心性不定,一阵儿一阵儿的。以前叫她学戏,她三天不到就吵着不学,可后来还不是唱得好好的。如果不是她学习成绩好,我就送她走黄梅戏的专业路子了。其实提这个事情就是跟你说,她会回心转意的。”乔梅说,“等我和她爸劝劝,她就会想通。你比她大,多担待一下。她打小就没经历过风雨,所以做事情不考虑后果。”
“是。”俞司哲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略有放松的笑容。
一看到俞司哲的笑容,乔梅更加放心一大半,“你妈妈现在生病住院,先别跟她讲,免得叫她烦心。”
“好的。”俞司哲忙不迭说。本来他听从夏染的话,不打算让父母双方牵扯进来。可如今既然夏家父母如此支持他,他便十分感激。
俞司哲将乔梅送到地铁站才回去,还顺路买了他母亲喜欢的甜品。他拎着牛皮纸袋一推开病房门,就见里面有个客人起身。
“那我就回去了。”王之敏说。
“辛苦你来一趟。”麦玉春说。
“您好,王阿姨。”俞司哲认出这是五年不见的王阿姨,保养得不错,很显年轻。
“好久不见。”王之敏起身,“回头我们一起吃饭,阿姨就先回去了。”
“您慢走。”
待王之敏离开,麦玉春收了笑容,“她拿来的是什么?”
俞司哲打开放在桌上的礼品袋,“蜂王浆、人参。”
“扔掉,碍眼。”
俞司哲想劝母亲别这样,但找不出合适的话语,也心知他母亲很钻牛角尖,便妥协地拎着礼品出去。
他特意下楼,将礼品送给扫地的环卫工。回来后,他注意到桌上还摆着从外面订购的高级盒饭,已经凉透了。“您怎么没吃饭?”他掀开一看,里面有清蒸鱼。
麦玉春不吃鱼,从来都不吃。因为小时候村里过年吃大锅饭,大家夸王之敏会吃鱼,而麦玉春连吃鱼都不如别人。可她一个平时没机会吃鱼的人怎么会吐刺呢?后来,麦玉春会为儿女做鱼,可她自己绝对不吃。
“王之敏过来,我气都气饱了。”麦玉春说。
“……不开心就少来往吧。”
“不是因为跟向总生意上的关系,我跟她来往?还总是到处吹她的儿子,法国日本美国留学,恨不得肩比爱因斯坦。”也就是儿子现在开始参与酒店生意,所以她话多了些。
“她丈夫姓向?”俞司哲敏锐地抓住其中要点信息。他有个朋友也姓向,也在法国日本美国留学,但只能鞋比爱因斯坦。“王阿姨儿子叫什么?”
“中文名叫向晓鸥,英文名不知道。你在美国听说过?”麦玉春坐起身子。她鲜少在儿女面前提起王之敏,更别提王之敏家那个从小养在国外的天才儿童。因为麦玉春有点酸,恨自己不能给儿女提供更好的条件。
俞司哲哑然。他没跟母亲提起过自己的朋友们,心知她必定瞧不起。可眼下为了母亲高兴,只能牺牲一下向晓鸥了。“美国留学圈子能有多大。我认识向晓鸥。”
麦玉春闻言抬头。
俞司哲从手机找出和向晓鸥的合照,“是他吧?”
“是的,”麦玉春语调高起来,“他不可能是个天才吧?”
俞司哲尴尬地坐下来,“他高中毕业后,在美国读了七年才本科毕业。您说呢?”
“再把照片给我看看。”麦玉春把儿子的手机拿过来,戴上老花镜,用手指放大照片,仔仔细细地看。没错,是向晓鸥。
她突然笑起来,觉得窗外阳光异常灿烂。她简直精力充沛得能立马出院。
……
同一时间,酒吧街的一个音乐餐吧。
一个紧要的工作节点结束,大家一起出来聚餐吃饭。此刻,流光溢彩的灯光烘托出昏暗但又雀跃的氛围。台上有个歌手唱着慵懒的法语歌曲,台下客人都在吃吃喝喝。
“谁点的‘今夜不回家’?”大糕从服务员盘子里端过自己的蓝色夏威夷,还有一杯淡黄色的鸡尾酒。
“我。”宋宇起身接过来。
“宋宇,你今夜不回家,打算去哪儿啊?”有人调笑。
“咋的,怕我去你家啊。”宋宇说,又想到今晚喝酒后确实不方便开车,而这里离宁恩勤家近,“恩勤,我待会去你家啊。”
“嗯。”宁恩勤坐在他斜对面,跟夏染也隔着一个人,就是带哥。
“瞧你这话说的,人家恩勤有女朋友呢。”钱琳笑着。
大家便都和善地笑起来,直到这笑声当中,突然冒出一句——
“我分手了。”宁恩勤垂眸放下杯子。大家都惊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如常。
“欢迎重回单身汉行列,哈哈哈。”
“这年头,谈恋爱哪有喝酒开心。”
“结束‘相亲’,你的‘良心’好受一点吗?”宋宇低声问他。
宁恩勤看向好友,笑了一下,端起杯子跟宋宇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碰杯。
“没事,你们做不成亲戚,”带哥很主动地一边招呼左边的夏染,一边拍拍右边的宁恩勤肩膀,“还是能做朋友的。”
宁恩勤的目光越过带哥,下意识看向夏染。两人对视了几秒,夏染看似平静,但放在桌上的手紧捏着勺子,手背显出青筋。在众人眼里,宁恩勤是恢复单身了。以后,他再跟其他异性有所交流都光明正大。而这个其他异性包括职场上的一切女性同事,当然也包括她。
目睹一切的宋宇皱起眉头,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突然灵光一闪,他脱口而出,“卧槽!”
宋宇彻底酒醒了。
……
回到家,宁恩勤给宋宇找了新的洗浴用品和睡衣,然后先行去洗漱。
二十分钟后,他穿着休闲裤和T恤衫从洗手间走出来,脖子上挂着毛巾,头发湿润还在往下滴水。
而宋宇已经把他的冰箱掏空,在客厅茶几上摆好啤酒和刚刚下去买的凉拌下酒菜。
“咱们再喝一轮儿。”宋宇盘腿坐在地毯上,示意他过来。
“你明天不上班了?”宁恩勤走过来。
宋宇给两个杯子里倒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思虑半晌,他没头没尾地问:“是夏染吗?”
宁恩勤动作一顿,一瞬不瞬地看着宋宇,然后端起杯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切不言自明。
宋宇深吸一口气,也一口干,继续倒酒。
“你怎么看出来的?”宁恩勤问。
“咱俩认识十多年了。你的眼神,我还不熟悉么?”宋宇琢磨这这事儿,夏染,夏染男朋友,还有被介绍给她男朋友妹妹的宁恩勤……这真是个很怪的组合啊。宋宇头疼地叹了口气,“这事行不通吧?”
他说得含糊,但宁恩勤清楚他的意思。
“你要说是其他关系,还可能有解法。这个……”宋宇一句话总结,“她是以前资助你的老板的儿子的女朋友。”难怪宁恩勤跟他讨论过良心问题。
“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的身份。”宁恩勤习惯性用指尖转着酒杯。他垂下眼睑,看着酒水映着头顶的灯,明晃晃。
“可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她了。”他继续坦诚承认。而他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麦玉春。如果不是绷着理智和道德的那根弦,他肯定冲动多了。而今晚,他其实还是冲动了,主动申明分手,就是为了给他和夏染看似复杂的关系解绑一层。
宋宇再次深深地叹气,“是在她入职之前吗?”
“嗯。”
“她不会知道了吧?”宋宇看到宁恩勤沉默,顿时明白,“你跟她说了?”
宋宇痛苦地揉了下脸,感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说,“那她说啥了?”
“她什么也没说。”
“唉,这就是委婉拒绝的意思啊。”宋宇长长地叹气,提醒宁恩勤,“成年人的心动,是克制。”
宁恩勤看向多年的好友,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