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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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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疏月淡,桐影斑驳。

邓玄籍赶着最后一刻回到化县官衙,甫一进门,身后鼓声响起,行人若无公文,不得在街上随意走动。

见他回来,早已候在院中的心腹上前,行了一礼,说道:“郎主,许家三郎自京中来,已经在此等候了您一天。”

话音未落,许恒已用剑柄挑开门帘,大步踏出,面上带着几分愠色:“邓六!你明明知道我也讨了个潭州的官职,竟然还自己先走!我在路上紧赶慢赶,都没追上你!”

邓玄籍见到他,丝毫不感意外,径自沏了一壶热茶,似笑非笑道:“我水陆并行,自然比你快些。再说,我可没料到真会有人放着金吾卫不做,来潭州折冲府做个别将。”

许恒哈哈大笑起来,见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调笑道:“见到你心上人了吗?”

听他提起沈峤,邓玄籍不由想起那日潭洲城外,许恒初见沈峤,就觉有些面熟。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那次见她,说她像你故人,是故意和她搭话吗?”

许恒看他这副关切的模样,摆摆手失笑道:“你俩八字还没一撇,就这么护得紧吗?唉,可能是我多想了,但凡美人,总会有些相似之处。”

邓玄籍微微点头,心中却不大相信,许恒并非轻浮之人,他那日几乎脱口而出,就算一时未能想起,想必内心深处,也存着那样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鸦雀不时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邓玄籍和衣而卧,辗转难眠。

他并非盼望着沈峤有什么特别的身份,事实上,天子疑心日盛,世家明争暗斗,朝中党争不断的情况下,在远离中枢的楚地过这样一种还算安稳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

但岳州恒王府对她超出寻常的关注,却让自己不得不多想几分。

半梦半醒间,那日延英殿里,君臣之间的对话又缓缓浮现,他的思绪仿佛随着殿中瑞脑的幽香,逐渐明朗起来。

先帝年间,征西将军苏文铎甘州之役大败,陇右一道失陷,叛军几乎攻到长安。苏将军的亲眷,除外嫁女外皆被问斩。

他隐隐想起,许恒长兄的原配妻子,就是一位苏家小姐。

新帝登基,不再提及此事。可那位苏小姐还是在十多年前就郁郁而终。

那时他祖父掌户部,父亲也还在世。母亲带他去许家吊丧,印象里,葬礼办得很是潦草,除自家外,几乎没有五品以上京中官员的家眷前来。

他又记起幼时与许恒在许府后院里玩闹,一时迷失方向,于一处水榭见到了位满身病容的女子,手持利器,在自己手臂上划来划去,周围婢仆都沉默不敢出声。那女子见他迷路,挥手令婢女将他带走。

时间隔得太久,他那时又还太小,早已忘记了那位苏小姐的模样。可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此刻清楚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有一道同样平整泛白的刀痕,和沈峤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雾湿露凝,长夜未尽,他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起身裹上罩袍,提剑来到院中。风鼓衣袍,剑影飘摇,剑风纯罡,树叶不知是随着剑动、还是随着风动,飒飒作响。

夜间还带着微微的凉意,练了这许些时候的剑,却愈感心中燥热。此时已飘起了雨滴,邓玄籍幽幽一叹,执剑立于廊下。

那道伤痕原本并未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那时还小,纵然有些害怕,却不会对一件事时常挂心,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

直到元令十年。

羽林军中的诸王残部发动宫变,皇城几乎血洗,祖父与父亲半旬未曾归家,母亲紧闭门户,带着他每日跪坐在佛堂中。

等那扇门再次开启的时候,回来的只有看起来苍老了十岁的祖父,和一副薄棺,往日里高大威严的父亲,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母亲沉默地带着自己,给父亲洗脸换衣,望着那具熟悉的躯体上遍布着的狰狞伤口,不合时宜地,他忽然想起了那只同样满是刀伤的手臂。

又是十四年过去,他已由懵懂无知地孩童,长成了已过及冠之年的大人,此时记忆之门再次打开,心中仍是酸涩难言。

按年龄来算,苏将军问斩之时,沈峤还未出生。但上意不明,人人自危之时,这些出嫁的苏家女,有些自尽,有些“病逝”,连同她们的孩子,也多半夭折。

邓玄籍望着阶前拍打的雨滴,伸出双手去接,丝丝凉意传来,令他心绪逐渐平静。

其实这些所谓证据,都不能完全指向,甚至很可能只是自己的臆测。可心腹探得沈太医青年投军,最初就在苏将军部下。

这一点,又令他颇感微妙。

翌日,阴云笼罩。

沈峤来到约定处,见邓玄籍已在此等候,不知等了多久。

她忙加快步伐,却见邓玄籍眼下一片青黑,似是整夜未眠。

“邓大人晚上也不安歇,是在忙什么吗?”

邓玄籍看她脸带关切,忍不住带上了许些笑意:“有朋友自京中来,畅谈之后,想起一些旧事罢了,不打紧。”

低头瞧她脸色,看她脸上虽施了粉黛,仍掩不住丝丝倦意,疑惑道:“你是医者,也会失眠么?”

沈峤也微微一笑:“医者怎么就不会失眠了?我现在的脸色,估计比你还要难看。”

复又正色道:“邓大人,你怕是又要遇上麻烦事了。”

-

妙福寺中。

谭芜一大早来到药师殿前,就瞧见沈峤已经回来,几个早早来排队的病人都已拿好了药方,等候取药。

“昨日那人如何了?邓六这么早就送你上山,怎么不在这里陪你说话?”

沈峤看她笑得一脸玩味,就知她在打趣自己,无奈道:“城中忽然有事,周刺史找他商议,上山待了片刻,就匆匆赶去府衙了。”

两人相处日久,配合也逐渐默契。加之最后一日,来客并不甚众。晌午之后,就只剩下零星的病人。

范大夫抚须而笑:“往年的义诊,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前来,这次却是沾了方慧大师的光。”

众医都连声附和,心中却各有想法,自然有人愿意多多行善积德,可也有人本就是为求个善名而来,几天下来,早已累得腰酸背痛,还要担心自家医馆生意是否被耽搁。

正说话间,一位身着短褂直襟的缁衣小沙弥自殿后走出,晶圆玉润,眸光若水,似乎此处绀园之间的天地灵气,都汇聚在这小童身上,单是瞧着,就让人不免心生欢喜。

“阿弥陀佛,师父听闻此间义诊之事,感念诸位善心,愿为各位施主解禅。”

他脸上稚气未脱,说话却一本正经,毫不畏生,眉眼间已初显洞明世事的透达,想来跟着其师方慧大师周游海内四境,出入宫阙高门的缘故。

名师高徒,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范大夫含笑道:“方慧禅师有请,这等机缘真乃可遇不可求,我等愧不敢当。既受禅师青眼,自然要去当面答谢一番。”

方慧禅师挂名京中大慈恩寺,其幼时曾跟随已圆寂的空礼大师东渡海外,传道布施。后又南下佛国,与域外高僧同修佛法。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是四海闻名的得道高人。

他虽广游州县,若是有缘,不论身份高低,都可与他理天机、辨是非。但求缘者甚众,真正能见其面者不过百之一二。此时他开口相邀,信佛之人自然欣喜若狂;不信神佛或心有摇摆之人,也不会拒绝去拜谒一位当世名宿。

能得其一句偈语,就足以在今后的诗酒唱和之中,受亲朋赞羡了。

沈峤却颇感犹疑,听谭芜悄声向她解释,说得神乎其神,她心中也隐隐觉得这僧人或许当真有些本事,自己来历奇异,还是避开为妙。

谭芜很是兴奋,挽住她手臂跟在范大夫等人身后,絮絮地和她讲述自己在京中时,如何与好友在大慈恩寺求签,却未能见禅师一面。沈峤回头,却见无一人留下,自己若在此时标新立异,难免会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幽幽叹了口气,心中又存了几分侥幸。怪力乱神之事,来到此间从未有所听闻,想来这等世间至高规则,凡人若想得窥,并非易事,方慧禅师也未必能看透。

绕过几处层岩叠巘的假山,小沙弥领着几人来到一处精舍,菩提老树枝叶繁茂,一行青松高耸,直入云霄,舍边池塘里栽了几棵睡莲,还未到花期,碧油油的叶子浮在水面,颇有几分禅意。

又有年轻僧人出来,将几人引到茶室静候,小沙弥弯腰道声“失礼”,转身入内,再次出来时,含笑请范大夫进去。

众人恍然,原来竟是单独面谈,一时之间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所谓忧虑,自然是生怕禅师瞧出自己魂魄上的污垢。谁人敢言自己心中明净,未染尘埃?

沈峤百无聊赖地拿起桌上霁红白龙瓷罐中的莹白棋子,随意在棋盘间摆弄,她虽懂得下棋,却也不算精通。“琴棋书画”四道,自己专精于书,这样一算,心道自己也还算没有空度光阴。

周围有不认识的医者似是有些坐立不安,见她自弈,搭话道:“这棋子叫做‘凤凰碁石’,禅师是个颇有雅趣之人啊。”

沈峤用手指摩挲着棋子晶莹的表面,也是笑了,这材质分明是后世的二氧化硅,没想到此时做成棋子,竟得了个这般雅致的名字。

范大夫步履飘飘地走出内室,神色仍有些恍惚,问起与禅师的交谈,连声称赞,于内容却是只字不提,只道各有机缘,进去便知。

余下诸人更是好奇,随着太阳西沉,众人进进出出,无一例外都做顿悟状。

沈峤有些咋舌,究竟是这禅师真有本事,还是如“皇帝的新衣”一般,无人敢戳破那一层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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