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
邓玄籍扫过纸上短短几句,心头沉重,将信拢在袖中收好。
看来阿峤已经将东西送到,不知她这一路是否吃了很多苦头,有没有人刻意为难她?
还有这次祖父的病,怕也是为了此事,不得不病。
青叶又低声道:“圣上手谕如今到了刺史府中,刘通判和观察使都遣人来叫郎君过去。”
江南西道观察使如今为代刺史,新刺史未上任前,会一直留在潭州。上州刺史的位置,竟能空置两月余,朝野上下流言传出,陛下怕是要开始在南方设立节度使。
回到堂中,邓玄籍挑出那份萍崖坡大水的文书放在一旁,手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去年冬日的水灾,并非本官任上,尚有疑虑之事,这文书可不好签署。观察使大人如今在府衙坐镇,不如主簿拿这两份记录去请教一番。”
张主簿眯了眯眼睛,心知这事还有得磨。何况如今潭州局势不明朗,他在刺史府的靠山也在夹着尾巴做人,更提醒他谨慎行事。
邓玄籍冷眼观察各人面上神色,语气淡淡:“潭州自己的徭役也缺人手,河道固堤尚需本官亲自下水,为何那五十二人要送去雪峰山矿上?”
“这……历来如此,邵州一地如何能征调那么多的民夫?邓大人许是才来,还不清楚,这矿山的事情,向来是多州合力啊!”张主簿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邓玄籍没有错过,冷冷一笑,从袖中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册,打开让众人传阅,上面清楚地记载了与各村里正、村民的对谈。
“本官下乡走访了化县至少七成的村落,今年已经征过了去矿山的徭役。这些人,我已令法曹带去浏河沿岸固堤,好让今冬萍崖一带不再遭了水灾。”
县丞县尉对视一眼,这新县令初来时不声不响,还以为是个来安稳镀金的世家子;没想到一出手竟如此强势,连他何时笼络了法曹,自己都未发觉。
张主簿听他语带嘲讽,并未多言,心头却忍不住骂了起来。
在座的哪位都不是傻子,既然这样做了,自然是有好处拿!这些不知底下人辛苦的少爷郎君,自命清高,抱着油缸都不知道去舔一口,以后自会有人教你做人!
邓玄籍不由分说地定下役夫的去处,不再多留,匆匆赶往刺史府。
这些时日在乡间的调查,他竟然发现,化县近乎四成的徭役都是送往矿山,征期结束,能回来者寥寥,大多向县衙报了死亡,销去户籍。
平民百姓去服徭役,的确是九死一生,可结合那本账册所看到的,邓玄籍可以确信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
或许这次京城之行后,就会有一个结果。
*
“夫人,苏太医往府上递了帖子。”
卢夫人这几日侍疾辛苦,显得十分疲惫,夏至瞧着心疼,忙走到身后给她揉揉肩背。
“劳烦苏太医了,只是如今郑太医在府中,会不会让人家多想?显得我们不信任他的医术。”卢夫人有些顾虑,让夏至委婉拒了。
苏太医与府中并无交集,突然主动前来,她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夏至顿了顿,轻声道:“奴也觉得奇怪,这位苏太医,并未提及老太爷,而是说有急事要寻沈小娘子。”
“沈峤?”卢夫人诧异地看她一眼,沉吟片刻,还是不解道:“苏太医是前年入的太医院,那时沈太医早已离开,按理说他和沈峤不该有什么交集啊。”
“就怕是用沈小娘子做借口,想要对府中不利。”
苏太医还真没有这样想,他正在太医署里焦急地踱步。
“怎么养?邓家不愿意放人吗?”见派去的徒弟身后空无一人,他忍不住有些失望。
“唉,卢夫人倒是消息灵通,长安来了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她不声不响就带去了府中。”
他转身看向身侧双目含泪的小夫妻,很是和善地解释道:“中书令邓公病重,邓府不愿沈大夫离开,也在情理之中,我不过是个小小太医,如何能勉强邓家。”
这对小夫妻正是那日鸿升堂里腹痛小孩的父母。
当日管大夫施针之后,孩子的症状似是已经好得多了。没想到短短几日,竟再次复发,而这一次,管大夫也束手无策,又找了好几位名医诊治,均认为是关格之症,与最初的诊断一致。
能在京城附郭县做衙役,自然不会是毫无背景,几番周折之后,求到了苏太医门前。
苏太医多年在边关肃州为医,通过贡举层层选拔,又做了几年医官,才一步步成了太医。随着地位的水涨船高,他反倒更加平易近人,对于求上门来的病患,都是一视同仁,从不因身份而拒绝。1
他是有真本事的,辩证极准,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已然辨出这不是简单的关格之症。
“之前已有大夫下过了虫药,虽已排出虫团,症状却未消减,显然未找到病因。此时已有了气滞血瘀,内闭外脱的征兆,我开的药也已经用过,此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曾衙役心急之下,突然想到了那日药铺里先行说出诊治之法的小娘子,管大夫施完针后,她仍是微微蹙眉,像是有话要说。
若她那时就看出不是普通的关格病症,必然医术高超,儿子说不定还有得救!
托苏太医多番打听,终于探得,沈小娘子被请去了邓府。
他又喜又忧,喜的是能得邓府相邀,沈小娘子必然医术出众;忧的是自己身份低微,如何能与邓相抢大夫?
可看着儿子痛苦地昏死在病床上,到底还是不甘心,曾衙役“扑通”一声给苏太医跪下:“苏大人,您能否让令徒带我去邓家一趟,我想再求一求邓家主母。我知这让您为难,或许还会得罪了邓府,可……可……”
苏大夫看他几乎泣不成声,想起家中蹒跚学步幼女,深深叹了口气,连忙扶他起来:“罢了,我与你一同去见见卢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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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太医亲自登门求见?”卢夫人有些愣神,让夏至帮忙简单梳洗。
她能作为潭州李氏的随行女医上京,自然会有几分本事,可苏太医是近来太医院的新秀,若说有什么病症是他治不了要求助沈峤,说出去怕是没几人会信。
“去禀告老太爷,也知会沈小娘子一声,看看她是何反应。”
管事客气地将苏太医和曾衙役请进来,不过片刻,卢夫人携侍婢走来,未语先笑:“苏大人亲自登门,某不胜感激,奈何府内诸事不顺,倒是招待不周了。”
苏太医连连拱手,问候道:“邓公病情可还稳定?夫人大可放心,某并非刻意打探,实在是记挂在心。”
卢夫人命侍者端上茶点,眼眶中多了几分泪意,却是避而不答:“公爹还惦记着回秦州去,但愿是有惊无险。”
“夫人至孝,邓公必定安然无恙。”苏太医连忙安慰,他并不擅长言辞,继续寒暄下去,只怕双方都尴尬,只好开门见山。
“夫人,苏某此次前来府中,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见卢夫人并无不悦之色,继续说道:“某不才,手中有个病患,实在是束手无策,听闻府上沈大夫曾为那孩子医治,只好腆着脸皮,来为稚儿求条生路。”
曾衙役与苏太医此前素不相识,见他如此言辞恳切地为自己求情,早已是泪流满面:“我知晓夫人府中也有病人离不得大夫,这实在是在为难夫人,我们……我们只耽搁沈大夫一个时辰,夫人要是觉得太多,半个时辰、就算一刻也好……”
卢夫人见状,已明白他们说的多半是真,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若沈峤真的能救,她又何必做恶人,损耗自己的德行呢?
“夏至,你陪着沈小娘子走一趟。有郑太医在,苏太医不必担忧邓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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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婚宴上的忌讳,沈峤那日没带药箱,苏太医自己就是大夫,自然明白大夫看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小讲究,因此也不嫌麻烦,取下太医院的腰牌,令徒弟去李家取来。
沈峤再次见到曾衙役,虽只隔了短短几天,但这几日度日如年,竟觉恍若隔世。
“那日还未谢过曾大哥带衙役前来。”沈峤福了一礼,说实话,她宁愿不再见到曾衙役。
当时那孩子的症状,她只是隐隐觉得不太对,却也不能确定。今日一来,只能说明多半是肠内有异物导致,到了不得不开刀的地步。
目前为止,她只做过一些皮肉上的缝合手术,若要开腹腔,在现在的条件下,还是太过危险。
苏太医直接带沈峤来到太医署,署中来往的医博士和生员见她貌美,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只以为她是哪位病患的家属。
沈峤知道此处相当于当世顶尖医学院,也是颇感好奇,但现在不是时候,只能走马观花匆忙一瞥。
到了苏太医的诊室,她一眼扫过其间布局,暗暗点头,谁说古人不讲“科学”,这些金字塔尖的大夫,越是交流,越能发现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
闻着淡淡的苍术气味,沈峤不再多说,开始做起了体格检查,没有仪器可以透视,但现在已经能基本确定,应是异物导致的肠梗阻。
她脑海中快速衡量一遍,此时有最好的环境,有顶尖的太医在旁,或许还可以去疡科找到合适的助手,已经是进行开腹能得到的最好条件。
若是成功,不但孩子可以得以生还,或许也是将疡科科学化的一个绝佳契机。
可若是失败呢?
沈峤摇摇头,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自嘲地笑了笑。
前世的导师曾对她说,真正热爱外科的,都是些“疯子”。来到这里十八年,她还以为自己的棱角早已被磨平。
原来她依然拥有孤注一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