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有常
岭南王子嗣不丰,仅有二子,此次进京所谓求医,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长子。
长公子历来身子强健,校场练武不分寒暑,谁都以为,他会成为世子,未来的岭南王。
就在五年前,老岭南王去世,如今的王爷继承王位,长公子却于同年患上了一种怪病。
最初,他频繁地感觉到疲劳乏力,请来王府中的大夫与当地名医诊脉,都说不出所以然,也就没放在心上。还以为是祖父的丧礼、父王的继位仪式操办下来,太过劳精费神,缓一缓也就好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丝毫的减轻,逐渐,他开始四肢无力、说话与吞咽困难,再之后,连肌肉也开始萎缩,昔日高大威猛的长公子,不过两三年功夫,整个身子几乎缩小了一半。
岭南王着了急,广邀天下名医,甚至上书请皇帝派来一位太医,可都无济于事。
连病因都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
纵有多位名医时刻在身边照料,长公子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
到了如今,已经发展到了呼吸困难的境况。跟着王爷最久的一位大夫隐晦地向王爷暗示,若还无转机,长公子怕是活不到下年春日。
为安定身边心腹,早在长公子发病之初,岭南王就向朝廷请旨,册封二公子为世子,也是造化弄人,这位从小体弱多病、不惹人注意的公子,一夕之间宾客盈门。
可如今,张医令昨日还在宫里冥思苦想长公子的病症,还没一日的功夫,又在这里从阴差手下抢人,只求这位岭南王世子不要死在京城。
否则,皇帝为了给岭南王一个交代,想都不用想,他身为太医令,又暂代院正,绝对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人。
太子第一时间将今日作陪的人都聚集在这间院子里,令心腹去禀报皇帝,不许任何人离开。
宁嘉公主起身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人忙来忙去,脑海中闪过今日的所有画面。
若说岭南王世子坠马之事没有蹊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一位脸上布满了沟壑的老嬷嬷走出,将里边侍候的大部分人驱赶出来,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公主,屋内血腥,还是不要污了您的眼睛。”
她说得客气,语气中却没有拒绝的余地。宁嘉就知道了,这是太子哥哥的意思。
三皇子过来轻轻拉了拉她:“走吧,襄儿,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身子也弱,少让这些晦气的事冲撞了你。”
宁嘉公主从沈峤身上移开目光,深深看了一眼她的同胞兄长,一言不发地随他走过。
她至少可以确定,今日之事与崔家无关。
这就够了。
*
太子是默许了开腹的。
储君如此,沈峤脸上神色依旧淡淡,似是成竹在胸,又似身处事外。
张医令满肚子的话都又咽了下去,倒是苏太医神色有些焦急,想开口,可此处还轮不到他说话。
一回生二回熟,这里连人手都是现成的,上次的那两个疡科助教都在,苏太医也在,还有擅长止血的张医令,论人员配备,比上一次还要齐全。
可能不能活,终究有几分要看天意,沈峤看向太子,说道:“殿下,能不能活,不只是药材的问题。”
太子几乎被气笑:“听说你治过一个衙役的儿子,他能用得起什么名贵药材,不也活了?”
沈峤看着他,“药材在于对症,而不在于名贵,更何况……”
她微一停顿,继续说道:“天行有常。”
赵录事跟在太子身后,衣裳几乎被汗水浸透,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娘子的说话行事,倒与御史台里的那些老头有几分相似。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1
死之一事,自然不会因你是王公贵胄,就优待一二。
太子显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脸上寒意更甚,本想发作,不知想到了什么,握了握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
“有人向孤举荐了你,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若不成事,孤免你罪责,重罚举主,如何?”
太子冷哼一声,又道:“你大可以在孤面前耍滑,但要是不尽心,岭南王怎么对你,孤可就不知道了。”
沈峤:“……”
她没想到太子竟会当众说出重罚举主,其实她看各人脸色,很明显就知道是那两个疡科助教举荐了她,此时开刀,还要用到人家,这一惊吓,难免会心思不稳,影响状态。
更何况,身为太子,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虑,这话传出,谁还敢在他面前举荐人才?
太子尚未反应过来,他不想再看见沈峤,快步踏出门外,吩咐心腹道:“去查查,这女子是我哪个好弟弟手下的人?”
沈峤指挥着下人将屋内点满了灯烛,又将周围稍作清理,李太医瞧她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眉心狠狠地跳了几下。
他在潭州见过沈峤,没想到,谭太医的那个小徒弟,竟会出现在这里。
难怪当日邓玄籍放着他一个太医不用,一定要去找这女子。
他眼珠一转,看向屋内专长疡科的潘院判:“院判大人,要不还是您来开刀吧?”
潘院判幽幽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已经知道这是沈如钧的女儿,他进太医院晚,却也知道,即使如今,提起疡科,京中懂行的第一个想起的还是沈太医。
十年。
他自认医术不凡,可无论怎样努力,头上都有沈太医的阴影压着。
既然沈太医已无缘得见,或许能从他女儿身上,看到一二。
沈峤打开药箱,当着众人的面给刀具消毒,不忘让张医令准备几张止血及中途或许用得上的药方。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人人扬长避短,团队合作,不就是如此吗?
潘院判却看得眼角直抽抽,这小娘子一介白身,还把医令大人指挥得团团转。
沈太医是怎么教女儿的?
李太医微微翻个白眼,这一看就是谭老头的作风!
很快,这两人就亲自感受到了沈峤的掌控力。
沈峤做完消毒,再次检查了手上的羊肠手套是否完好,觉得没什么纰漏,再不犹豫,一刀划开早已看好的刀口。
就连已经见过一次的苏太医都有些惊讶,她会这么快动手,且似乎比上次还要熟练!
上一次沈峤已经找回来许多手感,两次相隔不久,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在顶峰,潘院判只看这一刀,就知道自己远远不如。
高手之间的差距,往往都是由这些基本功决定的。
苏太医其实不太精通疡科,但他是唯一见过沈峤出手的,只好高度集中精力给她打下手,潘院判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更能看出门道,忍不住伸手帮她。
沈峤没有拒绝,操作微微放缓,学着她前世代教老师的样子,尽量让人看清自己的每一步。
李太医也看过来,刚到塌前,一股血液喷出,溅了几人一脸,又向后喷到墙上。
他大惊失色,以为出了意外,潘院判开了口:“出血点就在附近了。”
满目皆是红色,李太医第一次知道人肚子里是怎么长的,忽感一阵恶心,向外跑去。
沈峤没有管他,随口道:“帮我擦擦脸上的血。”
这在现代是很正常的事,哪还需要主刀医生开口,手术护士时刻都注意着。
几位太医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抬不起手,最终还是张医令拿出帕子,擦去她脸上血迹,又给自己也顺手清理一下。
沈峤又道:“这个帕子直接扔了吧,不要在用了。”
张医令有些尴尬,还以为沈峤嫌弃她,暗道我年龄足以当你爷爷,洗洗用也不必那么避讳吧。
沈峤像是想到了和张医令说话语气不该那么随意,又轻声解释一句:“别人的血液和□□里难免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洗不干净的。”
话音未落,几人就眼前一花,沈峤竟然一伸手,镊子夹着一块纱布,直接按住了腹腔中的一处。
汩汩的血流登时缓了些许。
这一招术中止血,所靠的眼力、手法、对血管的认知,都要求极高,她练了三年,一直带着她的教授才点头说了声“好”。
这已经算是极快。
潘院判若有所思,他至少可以肯定,沈峤对血液如何流动烂熟于心。
沈峤手中镊子舞动,很快,几处出血点都被堵上。
“缝合吧。”
她说得轻松,张医令等人一阵沉默,他们还从没有做过内脏的缝合。
只有潘院判跃跃欲试,深吸口气,学着沈峤的样子穿针引线,他本就有功底在身,很快就熟练起来。
直到做完了最后一步的关腹,张医令才终于有了些实感,这样就结束了?
他摸了摸世子的脉搏,又翻开眼皮检查瞳孔,好在安稳结束了,也没有变得更遭。
苏太医算了算时间,竟然比上次还要快得多。
太子得知消息赶来,一进门,就看见墙上溅着的血迹,被吓了一跳:“人还活着吗?”
他没上过战场,唯一一次见到这样的鲜血,是十五年前的宫变。人的血从颈间从胸口喷得老高,转眼就不能活了。
张医令忙亲自向他解释:“世子目前还算稳定,开刀出的血,比之之前吐出来的,其实要少得多。”
太子记得张医令已经在太医院多年,选择相信他的说辞,转头看向沈峤,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要看天意的是不是就过去了?”
显然是还在记恨沈峤让他无法反驳的那句“天行有常”。
沈峤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想亡羊补牢,稍稍修补一下两人间的关系,还未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躁动。
“圣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