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小说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类型 >阿峤记事 > 君子慎独

君子慎独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没有了

湖水澹澹,日暮里,水岸边缭绕起一片乳白色的烟雾,映得不远处的楼舍好似白银宫阙,这片湖面也如瑶池天台了。

“或许……是他身体康健,保养得宜?宫中宦侍常有习武高人,太子身边有一两能人,也是情理之中。”

邓玄籍仔细回想着那人模样,微微皱眉,“我印象里,他一直跟在太子身后不声不响,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阿峤你向来敏锐,你要是觉得不对,那多半有些问题。”

沈峤展颜一笑,拿起板浆在湖水中随意晃荡,激起一串涟漪。

“你就那么相信我?”

“是啊,”邓玄籍也笑着瞧她,将船只划向湖水深处,“你的直觉一直很准。”

望着他眸中若有若无的深意,沈峤微微一顿,羽睫快速地上下闪动几次,问起:“你是指哪次?”

她在邓玄籍面前总是很放松,细数起来,从最开始见面的的路上,就露出过一些细想起来颇为粗糙的“破绽”。

他或许,一直都记在心中。

邓玄籍沉默一瞬,还是道:“当时,若是只有我一人,那个油布包,恐怕至今还在泥土之下。”

他静坐,偏头看向水中被船身击开的一串串水花。

其实最初,他是打算将这些小疑惑都深藏心里,不再提起,就像他从未发现一样。

可当他伸出手,沈峤选择了牵住他。

世事茫茫无定,前路风雨飘摇,有这样一双手与他相交,共同在黑夜中前行,他不可避免的,生出了更多的奢望。

他心里明白,人人都有秘密,至亲之间,也不可能丝毫无所隐瞒。但他愿意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剖开,也想要知道沈峤,更多一点。

他唾弃自己的贪心。

小船摇摇摆摆,向苇草深处荡去,苇杆随着寒风摇曳,白色的絮与白色的雪交融,轻飘飘的,都被风吹进了船舱。

沈峤拂去缀在发梢上的苇絮,眼波不动,似是没有听出他话语间的疑惑。

良久,她将手伸出船舱,折下一支芦苇,轻声道:“现在想来,让它一直覆在大地深处,永不见天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邓玄籍不意外她的轻轻回避。

虽有些失落,还是安慰道:“岭南的战事,从来不是你我的过错。”

沈峤单手托腮,望向远方,忽然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邓玄籍一怔,“我也不知,有时是信的,有时又觉得人可胜天。”

“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沈峤并不看他,悠悠道:“我在想,命运或许就是每一次选择的总和,每次的选择,都导致了命运的不同走向。”

“陛下做出的选择,恰恰不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南方战事如此,令太子监军,也是如此,我总是有些不安……”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的,她的脸颊被一双微凉的大手紧紧贴上。

“宰执尚且有暇与妻子儿孙闲话家常,沈小娘子就这么关心天下大事,三句话不离左右。”

邓玄籍捧着她的双颊,让她看向自己。

“你跟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吗?”

声音中带了几分委屈。

水上凉寒,沈峤被他的手冰得一个哆嗦,也要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她看准时机,猛地伸手探向他的脖颈。

但邓玄籍的习武多年,以他的身手,想要躲开,倒也不难。

他没有躲。

任那双冰凉的手与自己肌肤相接。

那一刹那,他心中一颤,一束如墨的长发随着船身的晃动,向前飘起又落下,鼻尖尽是林间花枝的淡淡的清香,还有淡淡的药草味儿。

鬼使神差地,他顺手将沈峤的双臂一拉,她的手还在自己颈后,水波一阵轻响,他怀中似多了一枝轻飘飘的莲。

沈峤不意他突然出手,毫不设防,脚下没来得及用力,整个身子就伴随着船身的晃动,向对面扑过去。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两人处在船舱同一边,受力不均,船身向一侧倾斜过去,压倒一片芦苇,发出枝叶折碎的响声。

船堪堪稳住。

沈峤这才微松口气,抬头瞪他,却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松手!你想冬日里在湖中游水,自己跳下去好了,我可不想。”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搂着他脖颈。

她连忙收回手。

沈峤倒向他的那一刻,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分失礼了。

其实他并无什么旖旎心思。

拢到她瘦削的腰身时,心中就只余下了满满的心疼。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刚刚丧父,许是伤心过度,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形容憔悴,目光却带着一股韧劲。

后来身子逐渐丰盈些,一眼看去,还是有如刀削一般的纤薄。

这次京城相见,她或许是太过忧思,好不容易养起来一点气色,又被折磨得成了骨头架子一样。

闻言,他压下心中的不舍,轻轻松开扣住她的手臂。

这是他和阿峤的第一个拥抱。

沈峤起身,脸上渐渐烧了起来,看了一眼湖岸。

好在船只已经划出足够远,且有芦苇荡遮掩,岸上的人,应当是瞧不见的。

“邓大人平日里瞧着正人君子,一到了只有我们两人,就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呵呵,君子慎独,邓大人的修行还远着呢。”1

船舱中溅进来些水珠,甲板上一片湿润,沈峤低头,将裙摆微微上提。

“你也说了,君子慎独,我和你两人在一块,可称不上‘独’。”

邓玄籍慢悠悠地笑道,纵湖上景色再美,也将视线移开面前人分毫。

“何况我在你面前,也不是那么想做君子。”

沈峤一噎,好一会儿,才道:“你能知错就改,勉强也能算个君子。”

“阿峤是指我松开你吗?”邓玄籍坐直了身子,悠悠道:“其实我心中,是不想放开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时候,我倒是有些嫉妒那个姓朱的小子,能长伴你身侧。不知道再见之日,阿峤身边还有没有我的位置?”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了。

沈峤自然也还记得。

“朱郎君如今是我的学生,你怎么连他的醋也吃?”沈峤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都没有担心你,你倒是担心起我来了,怎么,邓大人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天色更加晦暗,离分别之时又近了一点。

湖上安静得可以听见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邓玄籍收回视线,低声道:“我欢喜你,你竟也是同样的心意,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梦似幻,想从你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确认。”

他几乎未曾见过恩爱夫妻。

父亲早逝,幼时的他有段时间,很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事迹,可当他问起母亲,母亲总是被问住,只好由家中年长的仆妇代为作答。

祖母似是与祖父有隙,自他记事起,就一直待在秦州老家,只在父亲去世后,来过京城一趟。

遇见沈峤后,方知心动是何滋味,方知书卷中万千写情的诗篇,都不能表达出他心中的炽热与思念。

三年…

三年不久,无非四季流转三轮,若是为官执政,或许才刚刚在一地有些起色。

可三年也很久,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久到他不敢多想,这些日夜的不得见面,他该怎样去派遣相思之意。

还未离别,就已心有千千结。

沈峤见他失落,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必如此悲伤?你我信件往来,不需满月就能送达,三年,其实也只在弹指间。”2

她脸上似笑非笑:“若是邓大人真的不想和我分离,就照之前说的,我来养你好了,现在去向陛下辞官,也还来得及。”

“你呢,平时就待在家替我洗衣煮饭,春日里沏茶,夏日给我摇扇,秋日摘柿子、酿酒,冬日烧火暖屋,就算对我的报答了!”

被她这一打岔,邓玄籍酝酿出的伤感登时被打散许多。

这才是沈峤啊!是他爱着的沈峤,她执拗又豁达,眼睛里永远闪烁着志在四方的坚定光芒。

他若停步不前,断然不会令她生出“知己”之感。

沈峤见他想开,也是一笑。

她并非毫不伤感,也想长长久久相守。

但她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何况若她因感情之事在此时退缩,以后的女官只会更难有。

朝臣们会将她作为例子,来竭力证明女官的“不稳定”。

雪花随风飘进船中,飘进她的衣襟。

她微微前移,将脸凑近邓玄籍,几乎要对上他的鼻尖。

小船摇晃,她身上的幽幽药草香再次盈满两人之间。

“邓大人还想做君子吗?”

她眼神含笑,邓玄籍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愿意自己去吻她。

离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如此之近,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沈峤淡淡笑着,饶有兴趣的看他如何选择。

心却难以抑制地怦怦直跳起来。

“闭眼。”

邓玄籍声音有些哑,伸手去遮她的眼睛。

也缓缓凑近她的唇。

然而随着他的靠近,面前人忽然脸色突变,拂开他还未碰到她的手。

她向前一探,十指抓住窗沿,神情极为严肃。

他心中一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不知何时,船只已经经过了那片芦苇荡,绕到湖的另一侧。

没有芦苇的遮挡,赫然能瞧见,就在不远处,一具已经泡得肿大的尸体,正在随着水波漂荡。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