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虽说是把乐器，但因是名贵之物，所以也是会取个名字的。
琵琶玄象是当年醍醐天皇的藏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安倍晴明莫名地有些觉得，今日的对话与三年前的情景十分相似。
三年前，琵琶玄象也失窃过一次。窃者是名为”汉多太”的天竺人鬼魂。
一百五十多年前，他乘坐空海和尚的船来到此地，后来便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做乐器，然而在某天晚上，有盗匪闯入，他被砍了了头。死后，因执念，鬼魂便附身于一只狗的身上。因而也未被带下地狱。
至于盗走玄象的原因，一是玄象乃是他在大唐时所制作。二是他潜入宫中见到了与妻子长得极为相似的宫女玉草，但又不想用鬼神之力将其占为己有，于是退而求其次取走了玄象。
“晴明啊，我记得汉多太的鬼魂附身了玄象吧。”
源博雅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三年前玄象失窃的结果，便是晴明施咒将汉多太的魂附在了玄象上。
如今三年后，玄象再次失窃了。而这次的失窃，源博雅却再也没有好运地听到美妙的琵琶声。
“没错。”
晴明回答说。
他又问:“你怀疑是汉多太吗？”
源博雅犹豫地挠了挠头，“倒不是怀疑汉多太，只是倘若是寻常人盗走了玄象，汉多太……”
晴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倘若是寻常人盗走了玄象，那么附身于玄象的汉多太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晴明思索了一番，觉得只有两个可能。
其一便是盗走玄象的乃是鬼怪，且比汉多太厉害得多，以致汉多太来不及反应就被带走了。
这其二，便是玄象是自己离开的。
安倍晴明更倾向于其二。
鬼怪悄无声息闯入大内，安倍晴明是不信的。
平安京的布局是很有意思的。
首先，安倍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上。从大内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位。
而艮位，就是鬼门。
且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曾经这个国家的都城在长冈京，因发生了藤原种继被暗杀之事，早良亲王怨灵作祟，桓武天皇才弃了长冈京，建都平安京。
因此，这有意思的布局，也考虑到了鬼怪这一方面。
只是，若是其二，汉多太为何会离开？总不能说他又见到了一个与妻子长得极为相似的女人吧？
源博雅听安倍晴明这么说，也陷入了沉思。他望着天，一副回忆的样子。却也想不出来，宫中哪个女人的模样，与玉草相似的。
就在这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十二单与地板摩擦的声音，肤白貌美的侍女端来了酒肴。
散发着酒香的细颈白瓶放在食案上，以及烤得香酥的鸭川香鱼勾人食欲。
源博雅道:“晴明啊，你还有心情喝酒啊。”
安倍晴明手中的扇子，指向大门。
“非也，是有客人来了。”
闻言，源博雅惊讶地望向大门，然后便见到了叶王的式神猫又股宗，以及一只表情不太好的麻雀嗯……或许是乌鸦？
仿佛看出了源博雅迷茫的眼神，安倍晴明道:“那是入内雀。”
“入内雀？”
安倍晴明露出了不算优雅，也不算调侃的笑容，他伸出右手手指，指了指自己左手臂，“入内雀的蛋会下在人的皮肤里头。”
源博雅听罢，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心道这要怎么下进去？
不过……
“那如果蛋孵化了呢？”
源博雅满是求知欲的眼神望着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的笑容蓦地大了起来。
“你不会想知道的。”
源博雅一个激灵，决定不再问下去。随即他看向来拜访的股宗和入内雀。
他对股宗的心情很复杂，按理说他是叶王的式神，理应站在叶王的立场，然而股宗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这倒不是说他认为叶王是对的，而是说无论如何，“背叛”这个词就已经打在了股宗的身上。
但不知为何，源博雅觉得叶王是不会责怪股宗的。
虽然有着那样可怕的理想，但在源博雅的心中，麻仓叶王是个很温柔的人。
“晴明公啊，别来无恙，小生有礼了。”
股宗向安倍晴明拱手道，随后便坐在了食案的另一边，它与安倍晴明自然也是相当熟悉了。
“是鸭川的香鱼啊，也的确是吃鱼的季节了。”
“哦，那就尝尝吧。”安倍晴明说道。
二人一猫就这么开始品尝起香鱼了。
雀苏觉得这情景真是怪极了。但它不说，它飞到了院中的那棵经年的紫藤上，躲在了花朵里，然而才钻进去不久，就被吐了出来。
股宗望过来的眼神，令它有些恼羞成怒。
源博雅见了，不禁有些好奇，“这雀儿，看起来和你关系不好？”
股宗说道:“是啊，或许因为小生是猫？”
源博雅愣愣的，随后在安倍晴明的笑声中也笑了起来。
等食案上的香鱼吃完，只剩一条鱼骨的时候，股宗才说道:“小生听闻玄象又失窃了。”
麻仓叶泰下朝归来后说起了此事。
而股宗却无端地想起了叶月夫人。按理说玄象与叶月夫人本就无任何联系，但不知为何……昔日，叶王大人仿佛说起过什么……
这是无法与麻仓家其他人说起的事。
故而，股宗便来拜访了晴明。
源博雅点头:“是这样的，因此我才找晴明来了。股宗，你也是因为这件事？”
安倍晴明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股宗叹了口气，直言来意:“小生总担心着，玄象的失窃，与叶月夫人有关。”
要说理由，他仔细回想着叶王大人曾经的话，终于回想起了一点。
“叶月夫人，似乎也是来自大唐。”
世间所言，叶月夫人乃是山野女子。
但麻仓叶王说，她来自大唐。
大唐啊……
这个时间，那边已经不是大唐了啊。
安倍晴明问:“那你要做什么？”
股宗:“去找玄象。今上定会将此事交托与晴明大人。”
言外之意是它要跟着一起去。
晴明被授予从四品下的官阶，朝中议事，有相当大的发言权。其次麻仓叶王死后，天皇就更器重他了。
之前玄象失窃就与鬼魂有关，这次天皇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此事必定会交给他。
晴明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下，就同意了。
第二天，晴明去上朝了，果不其然，天皇将玄象再次失窃一事交给了晴明和博雅。
晴明欣然领命。
启程那日，源博雅提前来了土御门小路。他那副打扮，仿佛即将要投入战斗之中：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持弓，身后背着箭矢。一如三年前的打扮。这让晴明再次怀疑起今夕何年。
等股宗与入内雀到了之后，几人便出发了。
源博雅骑着马，身后跟着一辆牛车，车中坐着晴明和股宗。
雀苏落在车顶上，看着前往的方向，心中略感不妙。
牛车内，股宗询问晴明是否有了线索。
晴明轻轻击掌，说:“哎呀，线索倒是没有。不过我临行前卜算了一卦我们该往哪里走。”
股宗点了点头。
晴明的卜算自然是不会出错的。
随后晴明又问起了两位公子的情况。
股宗也如实答复。
“叶王大人与叶月夫人不在，小生必定以生命来守护二人的血脉。”
车顶的雀苏听了，撇了撇嘴。
*
“哦？你说你认识我？”
叶月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印度人，现在应该称为天竺吧。
男人一听叶月这话，便激动起来了，“你忘记我了吗？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许是太激动了，男人的头掉了。
叶月:……
“失礼了，允许我先把头捡起来。”男人说着，将头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死于被砍头，如今灵魂附身在玄象上，头也有了，就是脖子上被砍的痕迹还在，一不小心头就会掉下来。
叶月保持着微笑。
将头捡起来的男人，先是自我介绍，“我叫汉多太，来自天竺。大约一百五十年前，乘坐空海和尚的船来到此地，当时你也在船上。”
汉多太小心翼翼地看着叶月。不管怎么活，人也活不了一百五十多年吧？看眼前的女人，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
于是他再次小声地问道:“难道你也成了妖怪？”
叶月依旧保持着微笑。
“我是人哦，所以你一定认错人啦。”
“说起来，你是怎么来的？”
说到这个，汉多太有些茫然，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等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皇宫了。
然后他就见到了叶月。
并认出她就是当年空海和尚那条船上的女人。明明是不同的面容，但汉多太依旧认出了她。
叶月坐过空海和尚的船吗？
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也许坐过吧。对于空海和尚，她也没什么印象了。
她的人生太多了，所以开启新的人生后，她是不会怀念以前的人生的。那是毫无意义的事。
死去的人不会再出现。
活着的人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她或许就是被诅咒的人吧。
“我还是那句话，你认错人啦。人嘛，怎么可能会活那么长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