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
从马可波罗机场出来,踏上威尼斯的土地后,沈意疏突然萌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河水、桥梁、圣马可教堂,眼前的景色统统都像是在梦中一般,那个订机票看旅馆打包行李一气呵成的人仿佛也不是她。
约莫十年前同家里人一起报过一个欧洲十国游,游玩的踪迹自然也囊括了亚平宁半岛。那时年纪还小,对这颗“亚得里亚海明珠”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得坐着贡多拉来去整座城煞是有趣,如今再来,倒是有了几分“故国重游,多情笑我,早生华发”的意味。十年前哪能想得到十年后的她会是这么一个样子?
也罢,成为一个“人”也不是不好,尽管为此吃了很多苦。
到了旅馆办理了入住后,沈意疏这才在组合的聊天室里发送了定位,威尼斯和首尔相差八个时区,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应该都还没睡。
果不其然,定位一发出,立刻把队友全给炸了出来。看到她们统统换了头像,一时间分不清谁不谁,沈意疏赶紧给加上了备注。
大邱仙女:你怎么出国了?!
机灵有神熊涩琪:你怎么出国了?!
温蒂说她有头发:你怎么出国了?!
秀荣啊:你怎么出国了?!
网友小沈:打断复读,我就出去玩两天。
大邱仙女:可怎么跑那么远?一个人吗?约朋友去也好啊。
网友小沈:虽然但是,Wendy姐也出去玩了。
温蒂说她有头发:???你和我能一样吗?我就在济州岛,韩国都没出!
机灵有神熊涩琪:其实济州岛也差不多相当于是外星了……
秀荣啊:经纪人哥哥知道吗?
网友小沈:嗯,订了票之后我就给他报备了,还让我好好玩,他会去给我喂鱼的。
大邱仙女:家里的鱼有人照料,你这条鱼可别去了水城就自我放生不回来了。
网友小沈:知道啦,玩两天我就游回汉江了,我会给你们带礼物的。
切出kakao看了眼备忘录上的安排,《威尼斯商人》晚上七点开演,现在还早,沈意疏索性挂上相机出门坐船转悠去了。
朋友们都说她是个很独的人,独自来去公司和宿舍,独自出门玩,能一个人做的事就绝不需要他人陪同。刚来首尔不久韩语还不熟练的时候她就自己去爬了南山,顺利地坐了地铁回来没有走丢,姜涩琪后来知道这事后吓了好一跳,直说她胆子大,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敢自己去溜达。沈意疏理直气壮,我都敢一个人坐飞机来韩国了,还怕去爬山吗?姜涩琪转念一想,甚觉有理,从此再没有在同沈意疏的争辩中赢过。
漆黑的贡多拉穿越叹息桥的时候,前边的一对情侣抱在了一起深情地亲吻,他们看起来格外幸福,完完全全沉浸在爱里,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
沈意疏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幕,暗暗祝福他们可以长长久久。虽然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是看到别人幸福快乐的样子,似乎自己也能与有荣焉,从中获取一点愉悦。
五月的威尼斯已经在开始热了,听说夏天时常能达到四五十度的高温,再加上城里的绿化委实不怎么样,沈意疏下了船撑着伞随便进了一家店,点了披萨和咖啡,打算直接待到晚上去剧院。
她坐在靠门一边的位置,能够很轻易地看见河对岸的景色:来来往往的船只、人群,还有一个站在檐下演奏小提琴的棕发男人。
他个子极高,蓄着胡子,独自拉琴。他的身影看着很孤独,与周遭格格不入,但神情却颇为自得,好像根本不需要观众,琴声只是拉给云朵与河中的水草听。
沈意疏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可能在别人眼里她也是这么一个孤独的怪人吧。明明是被孤立的那个,但实际上却反了过来,是她主动地孤立了世界,那个乐手大约也是主动地选择了与世界划开距离吧。
说来也神奇,这样的人竟然出道做了爱豆。沈意疏越想越觉得好笑,现在的自己同过去的想象之间,偏差越来越大了。
晚上看完戏从剧院回到旅馆时,沈意疏在进门处意外地碰见了那位孤独的乐手。隔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面容,鼻梁挺眉骨高,灰蓝色的眼睛盈着终年不散的雾,头发不是棕色而是暗沉的金,非常典型的北欧人长相。
乐手小心翼翼地怀抱着琴盒,仿佛那是他珍贵的爱人,他看到沈意疏投来的目光,友好地对着她颔首微笑,然后迈开长腿上楼去。
这之后几天沈意疏又在旅馆周边碰见了那位乐手两三次,他在桥边拉琴,偶尔会有坐船路过的人冲他挥手示意。后来逛得差不多了,给人要带的礼物也挑好了,没什么地方想去,反正对方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反感,沈意疏便干脆坐在附近看他演奏。
在威尼斯的最后一天晚上,沈意疏终于和这位乐手搭上了话,她本来没有想要和他聊天的心思,但他既然主动来打了招呼那么说会儿话也不错。
“要一起喝杯咖啡吗?”
“……也行!”
高大的乐手很快端着两杯热腾腾的拿铁回来了,表层有很漂亮的树叶拉花,他坐下把琴盒放好,笑着问:“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不是——”被这句话吓到了,语言系统直接切回了中文模式,看到对方疑惑的表情沈意疏又赶紧换了英语解释,“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感兴趣。我听你拉琴,你看起来似乎完全不需要听众,你的琴声也不是为了获得认可和欣赏而存在的,所以有一点好奇,如果打扰到你的话我向你道歉。”
“不不不,不用道歉,你说的没错。”乐手的脸上又显出了温和的笑意,“我想要演奏,我就去这么做了,这能让我获得快乐。要是你听了也感到快乐的话,那么我很开心。”
他拉的都是一些欢快的曲子,不然就是温柔的行板,确实是能让人觉得快乐和舒缓的琴声。本人想来也是平和明朗的性格,不然不会把曲子的情绪演绎得这么好。
“是很棒的表演,你的技术和情感都无可挑剔。”沈意疏真心地夸赞道。
乐手笑得很开心,露出洁白的牙齿:“谢谢你,不过我其实是指挥,我的未婚妻才是学小提琴的,她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小提琴手。”
“那很遗憾了,不能在威尼斯听到她的演奏。”沈意疏说,“不过你们乐团的名字是?有机会我可以买票去现场听。”
“我恐怕你买不到票了。”
“诶,贵乐团的演奏会这么一票难求吗?”
“不是。”乐手仍然保持着微笑,“她生病去世了。”
沈意疏堂皇脸:“啊……对不起!”
“没关系的。”他摆摆手,表示不要紧,“她是个爱琴如命的人,卧病在床不能演奏对她来说是种莫大的折磨,但现在她可以去上帝那里表演,我为她开心。”
乐手的表情没有任何低落的波动,沈意疏不知道他是掩饰得太好还是真的走出了未婚妻离世的阴霾,但看他眼睛弯弯,就当是后一种可能好了。沈意疏瞬间就对他肃然起敬,能够彻底消化如此巨大的伤痛,真的了不起。换做是她,深爱的人离开了,说不定会因为承受不住而跟着就一起去了。
仿佛看出沈意疏的内心想法,乐手又说:“不要觉得我会很难受,她可以解除病痛的折磨我比谁都高兴,而且我还有她留下来的琴陪着,就好像她还在我身边,我是幸福的。”
“因为你们彼此相爱,所以哪怕分别了也……幸福吗?”沈意疏踌躇着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是的。”乐手点头,“爱是神的恩赐,为世人带来欢愉。它如果让你感到痛苦,那么一定是哪里出了错,须得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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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尔的这一路上沈意疏都在思考和乐手的对话,虽然不清楚他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拥有这样积极的心境,但是如今这份淡然的态度也足够让她羡慕嫉妒恨了。他说得太对,爱理应让人幸福,喜欢也同理,她怎么就把自己拖进了如此糟糕的境地?
而且,他失去了真心相爱的人还能让自己活得幸福快乐,她只不过是默默地喜欢着那个人,应该是更容易挣脱泥潭的……吧?
其实仔细想想,会觉得痛苦和难受,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了欲望。如果只是单纯地喜欢着,不去思考他是否有着同样的心情,也不盼望着得到想要的回应,这样两个自己就不会产生冲突,也更不会放任负面情绪发酵到病症的地步了。
是她贪心了,被纳入亲近朋友的行列就该感到知足。倘若早一点摆正心态这几个月也不会活得如此艰难,但好在一切都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她还能动手修正回来。
临下飞机前,沈意疏摊开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拧开钢笔写了一段话,今年以来,她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拿笔写字是这么的轻快。
“《暹罗之恋》里Tong对Mew说,‘我可能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不爱你了’。我也是一样的,并不是不喜欢你了,只是要把你收进我心里的小房间,不能让你再来捣乱了。”
“但我真的,最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