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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与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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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没有写东西,没什么可准备的,但既然哥都这么说了,那我努力找找灵感写词。”

被拒绝的情况也在料想之中,沈意疏并没有显得意外,只是浑身都不可避免地烧了起来,但因着喝酒上脸在先,也看不太出来她此刻的情绪波动。

“意疏,”郑泽运躬身,平视着沈意疏的眼睛,一手放在她脑后,语气温和,像是顾忌蛀牙不肯给糖的父亲在安慰失落的孩子,“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去见你的医生吧,明天怎么样?后天的初舞台,你可以挤……”

“哥觉得我现在是很不稳定的状态,对吗?”

话茬被粗暴地截断,放在礼节周至的沈意疏身上是少见又反常的举动。她说话时的表情没有变,甚至还保持着浅淡的笑意,但说出口的每个字似乎都裹挟上了暴风雨的力量:“我确乎是个容易激情上脑的人没错,但是我可以为我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对你的邀请是在我神智清醒下做的决定,你当然可以回绝我,但是你不能质疑这颗因为喜欢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心。你不能……不能……”

话说到末尾舌苔上燃起了滚烫的火焰,灼烧得人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名为“委屈”的情绪占据躯壳,沈意疏从未有过如此想要哭泣的时刻,俨然只能依靠泪腺排出糅杂了自尊心与羞耻心的另一个自我。

没有想到看医生的提议会引发沈意疏剧烈的排斥,在她眼里的灰雾凝成实质之前,郑泽运抱住了她,道歉并请求原谅:“对不起,是我不好,浪费你来见我的时间让你生气。我没有要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感到气虚,情侣之间有亲密接触是很正常的事,但现目前他们还远远没有达到可以坦诚相待的水平。再者,以沈意疏的矜持和内向,断然不可能是主动的一方,除非受了什么刺激。

“是医生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他给了我别的建议,和这个无关。”有些不耐地抓了一把头发,因为用力过猛手指间带上了几根金与粉渐变的细丝,沈意疏看了更加感到躁郁,仿佛一切都在与她的设想背道而驰。她的声音有些急,又有些低迷:“哥给我的实在太多了,因为有你在我才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感知爱的能力。明明你也有很多辛苦的时刻,但我一直以来都是被动接受的一方。如果我的主动能够取悦你的话,我会做的。”

他沉默住,原本轻抚她发尾的手也停下来,尽力消化着她话里的复杂情绪:“好像总有人觉得你傲慢又高高在上,你也常用自我来描述自己,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至少现在你不会因为被人喜欢而感到负担。”

“不只是我,你的家人、成员、朋友、粉丝,他们喜欢你一定是因为你有值得喜欢的地方,所以不管有多么深沉的爱意,你都是配得上的。人类永远无法计算清楚感情的分量,你要是太在意这个,我会伤心。”

“你别——”

遽然直起腰,沈意疏从被人怀抱的姿势中抽离出来,郑泽运转过脸来看着她,他们隔得实在是近,温热的鼻息撒在皮肤上,以至于她无法将“难过”的尾字顺畅地说下去。

近了端详沈意疏的眉眼,郑泽运发觉她确实非常、非常好看。

是漂亮,年轻的二十二岁。

换作普通韩国人是还在念大学的年纪,比成年多走出一点点距离,就一点点,但这尚不足以让人思考清楚将来想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

更不要提从十来岁就投身或者立志进入这个圈子的孩子,绝大多数中之人都只是被经纪公司穿上好看衣服的精致糖果,只要足够美丽足够甜蜜就行。谁会在意橱窗里一颗糖果的思想,又或者糖果能有什么思想?

思维正常和处事周到并不就意味着已经成长为成熟的人,十几岁以后才逐渐通晓人类世界的自闭少女,她还是太单纯,不懂得性是欢愉和危险同等庞大的、她还无法承受的事物。

沈意疏稍微后退,拉开了点距离:“我不是想要算清楚,我只是觉得自己有太多不足……算了,哥知道我是认真的就可以了,成年人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起责任。”

此前也不是没有见过沈意疏的固执一面,但此时此刻她的执着更像是孩童式的倔强,非得叫人承认且肯定她。郑泽运发出短促的笑,对沈意疏这种不肯罢休的偏执有些恼。放在她后背的手上移至后脑勺,手指没入浪漫蓬密的发丝,略一用力就把她拉开的距离缩回来,覆上她的嘴唇。

舌尖舔舐着柔软的唇瓣,润泽软化第一道防线,而后不费吹灰之力撬开紧闭的牙关,与她的舌头勾连厮磨。并因着这份强势渡来的电荷,整个大脑都被麻痹,思维工作程序摁下了暂停键,取而代之的是接连绽放的烟火,盛大绚烂如同偶然窥见的神明花园一角。

明明就一杯酒,后劲却大得惊人,越发分不清究竟是酒精还是这个热烈的吻令她醺醉,所有感官仿佛都远去,只剩下胸腔里咚咚起搏的心跳声。

无意识间外套拉链被拉下,衬衫的衣领也被撕开,显露出天鹅般优美的脖颈线条。末端收笔处嵌着一对精致的锁骨,下凹的低地足以盛放恋人们渴切的爱欲。冷气与亲吻纠缠着落下来,最后终止在通向雪山的上程起始点。

激情演奏的幻想曲遽然间降下高亢的不谐和音符,像华服裂帛、弓弦崩断、引下雷电劈倒巨木,一切都过于尖锐和突兀。

郑泽运松开沈意疏时她喘得有些急,只戴着细小珠钉的耳垂都晕染开或深或浅的潮红。他轻吻她的侧脸,然后为她扣好被扯开的几颗衣扣,捋平褶皱。倘若不是女生呼吸尚未平稳,谁也看不出这里刚才发生过一场亲密。

“小孩子。”

郑泽运温柔地捏了捏沈意疏的脸,说。她的手还在不可抑制地颤抖,怎么看都是“准备不足”的样子。

也是,只有小孩子才会在野外游玩时嚷嚷着要探索从未去过的神秘洞穴,以为从书本和纪录片里获得了知识技巧就足以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

这哪能呢?

沈意疏底气不足地瞪了郑泽运一眼:“为什么?”

“我说过了,你还需要时间。接吻都受不了,就别想后面的事了。”

她的每个反应他都没有落下,尽管无法像X教授那样彻底读懂他人的所思所想,但显而易见她没有做好准备,他不会错。

所以她还得思考清楚,是否真正出于自我意志才想触及封印,而在此之前她有权不受任何人的暗示和引诱。

“别把男人想得太好了,尤其是本来就对你图谋不轨的男人。我比你大,理应好好照顾你,有些事你可以轻易说出口,但我不能轻易答应你。”

沈意疏听完,“嗯嗯”两声,然后忍不住笑了。

郑泽运:???

“没,我不是觉得哥说这话好笑,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也很感激这份爱护我的心。”沈意疏慌忙解释道,“只是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粉丝叫你老父亲,觉得这个外号很贴切。”刚刚说话的语气表情可不就是很像爸爸?

但这个解释不仅没有起到安抚的效果,反而让某人的脸更黑了。

“……”

kakao的提示音拯救了沈意疏,郑泽运读完信息,转述:“圣圭哥在问可以走了吗。”

“走吧走吧,让人家在外面一直等着也不好。和医生说的话上了车我再告诉你。”沈意疏抱起猫,拉着郑泽运就要往外走。

在门口处见到了金圣圭,在他揶揄的注视里挥手道了别。前辈有队友开车来接,剩下两人一猫不便麻烦其他人,于是打车回宿舍。

Caesar趴在沈意疏大腿上睡觉,闭上眼睛整张脸最后的亮处也没了,一团漆黑,像个潜伏在暗处的幽灵。

“它好粘人,我去看它的时候也喜欢往我怀里钻。”

“说明猫妈妈也是这么个粘人的性格。”沈意疏揉揉猫脑袋,然后从包里取出病历递过去,“先看看,看完还我,我明天还得向公司提交病历报告。”

郑泽运接过去看了起来,病历是打印的,不存在医生写字太潦草看不懂的情况。就诊意见一栏写了用药指导,还有一条“建议患者与亲属进行耐心的沟通”。

“我过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个的,临时起了别的念头,不过……”想起刚才就心情复杂,沈意疏捏了把大腿,靠疼痛保持平静,“医生说渴望被爱是人之常情,我否决天性注定会失败,意志与本能互相拉扯,导致难以从自我折磨中解脱。最好的办法就是查找谬误,纠正、最后与自己和解。”

说这话的时候沈意疏表情不怎么明朗,显然兴致不高。“要是觉得难受不说也可以”,这样的话到了嘴边郑泽运却说不出来,医生给出的意见绝大部分都是有道理的,沈意疏最好是直面问题症结。他握住她的手,宽慰道:“面对始终比逃避有用。”

沈意疏顺势靠在了他肩膀上:“道理大家都懂,做得到的人却不多。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只是很少谈起倒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下午已经和医生说过一次,现在来重复也不算太难。沈意疏暗中自嘲凡事果然难在开头,有了一就不愁没有二。

“我不是只在妈妈肚子里待了八个月么,但后来爷爷告诉我,其实我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是脚先出来的,我妈妈差一点就出不了产房。中国古代有个历史人物也和我一样,是寤生,所以不得生母喜欢,我曾经思考了一整天,母亲要如何面对一个险些夺去自己生命的孩子?她是否会恨ta,母性是否敌得过对死亡的恐惧?当然我和我父母关系冷淡不只是因为难产,对妈妈来说我是意外到来的、不被期待的孩子。怀上我的时候她的科研项目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本来是想打掉的,但因为家里人都劝她生下来所以额外受了不少折磨。

我妈和我爸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家庭绝对置于工作之后,一年到头我也见不到他们几面。有天出门上学前爷爷说妈妈休假晚上会回来,正好那天最后一节课是手工课,老师教我们做纸玫瑰,我折了一束花带回家,但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她回来,就写了卡片夹在里面托保姆阿姨拿给我妈。头天睡晚了所以第二天差点迟到,也没来得及问那束花的下落。放学回来阿姨把花还给我,告诉我我妈说这种东西没什么用行李箱也装不下,就没带走让我自己收着。

我那时还会有难过的情绪,但再长大一点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申请了就一定能获得,没有规定说父母一定要爱孩子,人也完全没有没有必要因为责任感去爱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认知就彻底释然了。

不过唯一的弊端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车祸住院那阵我妈来韩国照顾我,那可能是我成年以来过得最不自在的几天。”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压在心头的包袱似乎是轻了不少,郑泽运想说话却被沈意疏抬起手制止,示意他听完再讲。

“后来我上初一,暑假被安排去学钢琴,一起学的还有同校另一个高二的学姐。学姐是学芭蕾的,漂亮有气质学习也好,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同样也有很多女生讨厌她。她数学特别厉害,钢琴课开始之前还会主动给我讲不会做的题。开学后高中部来了一个硕士才毕业的数学老师,去教她们班,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科代表。数学老师年轻又帅气,很欣赏学姐在数学上的天赋,有人出于嫉妒就造谣他们俩谈恋爱。

其实是单薄如纸的谣言,但是人总是热衷于欣赏他人的不体面,难得有个机会可以攻讦完美无缺的校园女神,她们自然不会放过。最后学姐转学了,数学老师也辞职了,反倒更加佐证了谣言,‘清者自清,不是心虚的话干嘛要转学/辞职?’

学姐转学前我们一起上过最后一节钢琴课,她把数学笔记留给了我,我现在都还记得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值得被爱是一种可耻的品质’。我曾梦想过成为学姐那样的人,因此无形中收到了她的暗示,对于被人喜爱一事总是心存畏惧。结合我的成长经历,你应当可以理解如此拧巴的沈意疏是被什么所造就的。”

短暂的缄默后郑泽运用拥抱安抚沈意疏,主动揭开伤口会耗费勇气和心力,她比任何时刻都更需要陪伴。

“说出来就好了,能说出口的话就是解脱。”

“没有哪条律法规定父母必须要爱孩子,但是他们从选择生育孩子的那一刻就有了抚养的责任,没能给你关爱是他们失职了,不要把自己封闭在别人的错误里。”

“至于你的学姐,忘掉后面那些记忆吧,从她那里学习数学和自信就好了。有很多人爱你,会有更多人爱你。就算不是Euphy只是普普通通的沈意疏,你也是个很好的人,完全值得被每个见过你的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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