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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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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的时候沈意疏还在思考昨天院子里的兰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株应该是最贵的吧,但其他的花也都挺好看的,应该也不便宜。相比之下她一点精髓都没画出来,难怪堂哥看过之后一副嫌弃脸,不仅把她的涂鸦批得一文不值,还指责她不该用这么差的笔和纸。“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再多描两笔这个本子就要破了,以后别用了”,也许他说得对,但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她躺在爷爷的摇椅里随手画一画打发时间,也不是要去参加专业的比赛,不明白这个堂哥为什么突然跳出来指手画脚,哎,他真的好烦人。

吃完后爷爷放下碗筷,说,你哥给你在他那个画室报了名,以后放了学就跟着他一起去上绘画班吧。沈意疏“哦”了一声,既然爷爷都这么说了那她就去吧,反正空闲时间不是去语言班就是去别的什么补习班。

回到二楼的卧室摊开曲谱练习了一下小提琴,揉弦拨弦是真的很累,学琴的这几个月手上已经磨出了茧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因为长辈们说女生学乐器会更有气质?更何况,小提琴还是一门上手缓慢的乐器,天天锯木头,连做梦都是揉弦揉到手指出血烂掉,被琴弦锁喉活活勒死。

有个弓法实在练不好,沈意疏索性停下来认真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不太喜欢这门乐器,还是早点跟爷爷说不要继续上课了,正好要去学画画,那就把小提琴给停了。但如果去堂哥的画室,肯定得和他一起了,虽然这个人很厉害,可他太骄傲了,骄傲到目下无尘,连指挥别人都觉得习以为常,她不喜欢。

一阵“叩叩叩”的敲门声蹿进耳朵,她放下琴去开门,是堂哥。他抱着一个箱子,脸上出了点汗,看起来有些沉,沈意疏去抽了两张纸递给他。

“这是什么?”她指着箱子问。

“给你准备的画材。”堂哥说,擦掉汗整理好仪容他又是那个人人艳羡的小天才沈渡了,想起沈意疏昨天居然用那么破旧的草稿本涂鸦,表情和语气越发嫌弃,“女孩子要用好东西。”

沈意疏打开了箱子,她没有告诉他那个本子是上课和同桌玩五子棋时留下来的。同桌家境不太好,靠着区里的助学金念书,但是成绩很好,还会画大头像,同学和老师的特征都抓得很准,给自己画好头像后她就把本子送给了自己。沈意疏在班里是孤僻的语文科代表,除了收作业很少说话,同桌并不介意,每天早上都很热情地打招呼,沈意疏想自己应该回礼,于是准备了卡片和玩具泰迪熊,周一带到学校去送给她。

箱子里放着彩铅和水彩本,本子在上笔在下,铺得很满,看着就特别沉。沈意疏大致估算了一下有20盒,颜色各不相同,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

“绘画课一周三次,放学了就在校门口等着我,知道吗?”

沈意疏“嗯”了一声,模样乖巧,堂哥便满意地离开了。

画室的人并不多,只有零星三四个,开课的老师曾是C大美院的教授,退休后出于兴趣才开了这个画室,一堂课价格不菲。沈意疏也是后来才知道学画画的费用堂哥用零花钱帮她付的,送来的画材里水彩本是阿诗,彩铅是芬理希梦500色,一年多以前预定的,每次寄25色,花了20个月才全部收到,虽然她最后也没有坚持学下去,但是堂哥并没有多说什么,下一次照旧不由分说地塞给她那些“好东西”。

长大之后沈意疏渐渐弄明白了沈渡的心态,自己或许就是他的人偶娃娃,他当然要用最好的东西来装点打扮,以便放进玻璃橱窗里展示,一旦娃娃出了故障不再听从指令,那就抛掉。只是无论出于什么样的意图,沈渡对自己的好都是真实存在的,这点沈意疏无从否认,所以才更加感到痛苦——即便我们已经站在了意志相背的对立面上,我仍然做不到轻易切割掉与你相关的那部分记忆。

说什么恨比爱持久,那是因为人们主动花费在前者身上的力气远超后者,反之同样成立。如果你也曾像我一样依赖过某个人,那你就会知道,我现在之所以愣在原地,并不是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初恋,而是那个自闭小女孩接管了我的身心魂灵,自然而然地……

死到铺,这并不是一篇骨科文学,越往下写越咯噔。我,沈意疏,本文女主,粉丝无数的当红爱豆Euphy,也有尴尬到说不出话的瞬间。不是被钦定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的时候,不是年末颁奖礼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不是李秀满老师询问我是否恋爱的时候,而是当我见到决心低头的哥哥的时候。

就是这种在电影里会框出面部特写,伦勃朗光打在脸上,再配一个煽情bgm,上演极度感人的兄妹和解片段的时刻,作者肯定会大书特书二人放下心结的过程之艰辛、彼此间真正的感情之动人。但是,我连面对爸爸妈妈都会不自在,更何况是已经互相不对付了许多年的哥哥。现在的沈意疏,纯粹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陷入窘迫,才像机器人一样宕机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找个地方?”两个人站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场景实在有些傻,沈渡可不想继续下去了。

“啊,好,你跟我来。”

机器人沈意疏解决掉程序卡顿,迅速给出了合理的应对方案,带着沈渡去到别的休息室。说是休息室,其实放了不少舞台道具,变成储物间使用了,但坐下来谈话的空间还是有的。

“……今天的演出很精彩。”

“我应该说谢谢……吧?”

不是沈意疏ETC上身想抬杠,而是拿着荧光棒的沈渡实在难以和认知里那个人结合起来,她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往后不再插手她的事,因而不好主动说什么,就以不变应万变好了。

见到沈意疏的目光落在了手里的荧光棒上,沈渡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路上都攥着这玩意儿,手心湿粘,全是汗。他放下荧光棒,状若无意地在膝盖上擦了擦,说:“本来在心理诊所碰见你第二天我就该回去的,但白济勋叫我留下来看完演唱会再走,所以就来了。”

冷不丁听到医生的本名沈意疏还思考了一下这是谁,能劝动沈渡推掉后续日程留下来,他估计费了不少力气,下次去复查给他带个礼物去吧。

“那天你走之后我和他聊了很久,我才知道你如今的状况,抱歉,我不该对你那么严厉。”

眼高于顶的堂哥竟然主动跟自己说了抱歉,沈意疏感到愕然的同时大骂自己难道真的被他pua了不成,这么一句话就受不住了?她用手捂住嘴,假咳两声,装作清嗓子:“好……好的,我知道了。”

一眼看穿沈意疏的别扭,沈渡知道她在想什么,仍然接着说自己的:“我顺便接受了一次心理辅导,结果显示我也算不上多么正常。当年我要是能早点意识到我的问题,也许就不会对你说出那些话了。”

沈意疏慢慢皱紧眉头,不解地看着沈渡。

“对不起。”摘掉眼镜,他说,语气是25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对不起。”

这句话沈意疏期盼了很久很久,但真的听到时,她觉得自己反而没有那么激动了,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哦。”

“我和你的队友说过我们俩都有性格缺陷,你或许是情感缺失,但我也不见得就多么明白爱人之道。”对面那张俊秀的脸庞上逐渐浮现出灰暗与懊丧,如同一朵死气缠身的衰败之花,“我小的时候讨厌比我更小的孩子,觉得他们只会哭,非常聒噪,所以在爷爷家见到你时,觉得你应该是个假人,很乖巧很安静,只知道闭眼睡觉。我妈说那是堂妹,让我和你好好相处,我想既然你不吵也不闹,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纳你好了。”

“其实在你对我坦白之前我就隐约感觉到了你性格里的异常,但即便你主动告知,我也不愿意正视这个事实。那时我想你只是太小了,长大一点就会好的,但已经脱轨的列车只会越发偏离原定目标,你的自闭倾向不是我不去在意就能消失的。你曾说我只是想把你变成另一个我,我做什么就让你也做什么,没错,我在未来的人生规划里已经把你和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写好了,只是我终究控制不了你,当你面无表情地站在爷爷遗像前时,我感觉到了害怕。”

沈意疏更加不能理解了:“害怕什么?”

沈渡叹了口气,重新换上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却寂寥得像在自嘲:“如果把你一手带大的爷爷也不能让你有所触动,那么我就更不指望我可以在你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了。”

“你……”

“很可笑吧?我害怕你像送走爷爷那样轻飘飘地甩开我,所以慌不择言,说了难听的话,但我没想到会对你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终于坦诚了当年的真实想法,沈渡感受到难得的轻松,也许今天之后他们更不会见面了,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去到南辕北辙的两极,这个死局是自己亲手布下的,解不开也怨不得谁,“害得你这么敏感不安都是我的错,我更不该为了剔除令我惊惧的失控因素,罔顾你的意志,一直试图把你拽回到我设定好的路上,能对你说的只有对不起,以后不会再……”

“哥,”沈意疏截断他的话,“因为你很难过很悲伤是真的,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十分恶劣的沈意疏。”

“我们没有决裂的话,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依赖的人。中学毕业后跟你一起去英国念书,你不会放心我独自住校,肯定会来亲自照顾我,在那个陌生的国家我越来越依靠你,缠着你,最后变成你身上的吸血藤,这样畸形的兄妹关系会害得你身败名裂吧?明明你只是尽了全力对我好而已,即便我并不需要,但幸好我没有变成那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沈意疏微收着下巴,眼神没有半分闪烁,以沈渡对她的认识,这并不是在胡言乱语。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个地步,那也全都是他的错,应当负起责任。

“过去改变不了,但以后不会再为你带来困扰了。你也不需要原谅我或者怎么样,按时吃药,定期复诊,别让自己太难受就好。”

“爱一个人需要很用力,讨厌一个人也需要很大的力气。”沈意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看起来累极了,连唱带跳两个多小时,又绷着神经和沈渡说了这么多话,最重要的是,压在心里的那座大山一下子没了,她在解放之余不免感受到了虚无,就像跋山涉水走到终点的人第一反应并非喜悦,只想躺下来放空大脑,“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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